在黄河源头
我惊诧 你是黄河源头吗
是不是一个路过的人抹下的一滴泪
从晋陕峡谷起就捂在喉头的一句话
被你的瘦小又堵回心口
我不忍心抿哪怕是一小口水
既怕你断流又怕我失声再不会怒吼
也不敢像拍打家门口的黄河水样拍打你
担心 拍着拍着你就睡着
更不敢大声喊你一声
一出声 你会闪身躲在巴颜喀
拉山妈妈的身后
在黄河源头我能做的
就是 屈膝下蹲 凝视确认我幼小的先祖
看你一次我几乎耗尽了一生
仔细的话 你能从我浑浊的眼睛里看见一颗用旧的心
想喊你一声母亲 最终还是没喊出口
只是捡了一块像我的老石头放在你身后
你还小 我不敢老去
要天天看着你不回头地走
就像我小时候看着妈妈
上梁下坡在黄土高原上种瓜点豆
鞠躬一别 我要顺流而下回到
晋陕峡谷
我也担心少了我这一滴
露出满河床逆流而上的石头
勒巴沟,河水里的岩画
唵嘛呢叭咪吽
一块石头在诵经
唵嘛呢叭咪吽
一块石头在水里诵经
诵经的石头口若悬河
水流石不穿 水流经也不断
也许石头就是座寺庙
僧人在里面焚香念佛
河水守门 扫尘
在过往的岁月里
一位出嫁的汉族姑娘从这里走过
一些商贾、侍女、僧侣从这里走过
逝者如水 石头不是水
石头将水当成袈裟穿在身上诵经 修行
有谁能分得清 哪是河水的流淌声
哪是石头的诵经声
如果石不口若吐河
如果河守口如瓶
我是一个俗人 站在岸边
两耳澎湃的只有通天河的涛声
缓慢辞
据说 凡是很高的事物都很慢
云高 走得慢 我地上的影子
还没走到身后
云已走得白发苍苍
山高 长得慢 山老得不能动了
还高不过一只鹰的翅膀
我是晋陕峡谷的一滴黄河水
逆流而上 走到海拔4800米的
黄河源头历时66年
我走得很慢 慢于朝圣路上磕等身头的人
慢于青草接近牦牛的舌尖
慢于一场雪染白一只鹰的孤独
也慢于雪豹将雪背上巴颜喀拉山
我也是朝圣之人
每走一步都要叩头
吕梁山 阴山 贺兰山 祁连山 巴颜喀拉山
席地而卧 每座山都是尊神
总喝黄河水
为的是慢慢流淌 绝不奔腾
天黑了 咬块月亮 夜行的路上走成一只萤火虫
走不动了 嘴里嚼一茎牦牛啃过的青草
学石头盘腿打坐
没能让我停下来的不是山向天际的后退
不是路对地平线不见不散的相逢
而是一只蜗牛的相伴和每天拱手送我上路的旱獭
我缓慢地接近
缓慢得像流了66年的一滴泪
可当我一见到黄河源头
我这滴老泪就夺眶而出流出母亲的眼睛
从青藏高原归来
从海拔4800米的高原降下来
乌云 牦牛一样跟着
摸摸胸口 心脏像藏族朋友江文才仁
驾驶的那辆越野车
也像极了马蹄湾被鹰追逐的一只兔
举着鹊巢的白杨树可是鹰架
风提着一片叶子飞起
又摁着一片叶子落下
落下的轻轻地盖住了一只黑甲虫
我不说夕阳下山 暮色降临
我只说孤单辽阔的鹰眨了眨眼睛
而渐渐朦胧又浑然一体的太行山燕山
则是一群牦牛与另一群牦牛把自己成堆地卸下
是一顶黑帐篷拉上了门栓
是一坨坨牛粪饼燃为灰烬
更远亮起的那颗星
仿佛是江荣寺走出来的僧人提着的一盏灯
我每天健走4800多米的距离
以每分钟120步的步速120次的心跳
只有这个心率我才能和青藏高原重逢
到此 路就会突然拔地而起
长成海拔4800多米的山峰
路把我举起来放在加巧折西哪垭口
多好 等我的还是那两朵一胖一瘦的云
山坡上风吹经幡 寺庙外人 转经筒
石头上站起来的一位红衣喇嘛
抖了抖人世的灰尘
而一头吃草的牦牛偶然抬头
我看见整个高原在它眼睛里晃动
多好 一棵草任性地摇晃着天空
一只蜥蜴忘我地推着太阳滚动
两顶帐篷像一对夫妻卸下了远行的路程
牧羊女背上的水拍打出白云的皱纹
唯有蓝得让我忧伤的湖水
像倚在门框上向远处凝望的卓玛央金
我唯一不敢看的是那朵开在路边的黄黄的小花
我怕她是一滴青藏高原的泪
我一回头 她就可能滴下来把我砸疼
其实我看见的是一颗石榴里的石榴籽
我看不见的是整个石榴以及绽开的昆仑 唐古拉
可可西里 巴颜喀拉山那些巨大的石榴花瓣
我还看见了我这颗小小的石榴籽
天天被海拔4800多米的路举起来
在太阳下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