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橙黄橘绿，最是一年秋好处。月到中秋，便是人间佳妙时节。中秋拜月是中华民族的古老民俗，一轮圆月寄托着中国人民亘古如斯的美好愿望，就像当代流行歌曲所唱的那样“月亮代表我的心”。此心是什么呢？不外乎人类对人生圆满的期待，还有就是对宇宙太空的神游畅想。
首先是中秋月圆之夜人们对爱情的企盼，对友人的思念。南朝谢庄《月赋》云：“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即便不是八月中秋，面对圆月也有对心上人的相思，更何况中秋拜月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呢？所以啊，就有了唐人张九龄的《望月怀远》那缠绵的相思：“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月亮是恋人的月亮，天涯月色，竟夕相思，相思而形诸梦，梦中之情何必非真，虽则佳期如梦，也还荡漾着似水的柔情。诗人会不会有香草美人的君王之思呢？也许有，也许没有，当我们仰望夜空一轮皎皎桂魄，吟哦着《望月怀远》，宁愿相信是爱情之月，因为这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中秋之月也寄托着友谊。朋友相隔千里，对此太空圆月，可以倾诉真挚的情谊。唐人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诗云：“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月色清朗，玉露无声。“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宋之问《灵隐寺》）桂花的香气是那么的沁人心脾，仿佛是月宫里的桂树从九天飘来的香味。浓浓的秋思落在了友人的身上，也落在了千家万户。
其次是中秋欢饮时对亲人的牵挂。要论亲情的深挚，那自然非苏东坡莫属了，说一句“大苏月亮”恐怕也不过分吧。其实在唐代的时候，老杜在白露那天晚上就有对亲人和家园的深沉思念了。请看《月夜忆舍弟》：“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手足之情和身逢战乱的故园之思涵茹在字里行间，感人至深。过了白露不久便是中秋。中秋的夜晚更沉浸着亲情的入骨思念吧。且看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词被誉为古代中秋词的巅峰之作，如今更是被谱曲成为经典的流行歌曲，经邓丽君和王菲天籁之音的演绎已然成为当下的存在，每当歌声响起来，总悄然渗透人的心田，打动人的心扉。苏轼对弟弟苏辙的手足之情至今犹令人动容。此词最大的魅力在于东坡对人生形而上的思考所达到的心灵的超脱。人生没有圆满之宇宙，就像月亮的阴晴圆缺，也像罗丹的“断臂的维纳斯”，有缺憾的人生才是真实的人生。人生有进退出处的矛盾，有苦闷，有挣扎，但比起广寒宫的琼楼玉宇，还是人间温暖吧。歇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曲终奏雅，珍惜当下才是最美好的，毕竟“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苏轼《阳关曲·中秋月》）。要论超尘脱俗，南宋词人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可与东坡的《水调歌头》把臂入林，相视莫逆：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张孝祥仕途失意，从岭南北归，泛舟洞庭湖上，皎洁的月光与澄澈的湖水交相辉映，人如在清凉国，人世间所有的痛苦都消散了，“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那种“吸江酌斗，宾客万象”的境界何等阔大！
人们总是期望着“四美具，二难并”，可人生有着实实在在的悲苦和种种的缺憾，中秋之夜往往激荡着难以平息的悲情。请看南宋爱国词人刘过的《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不？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此词写中秋友朋雅集，感慨良多。少年时代的裘马轻狂已经化为点点的雪泥鸿爪，恢复中原的豪情壮志也已成为梦幻泡影，纵然携桂花酒，泛舟江流，而青春与理想已经飘逝，赏月的心情自然归于萧索。再看近代鉴湖女侠秋瑾的《满江红》：
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这首中秋词恐怕是历代中秋作品中最有“火药味”的了。中秋佳节月亮是圆满的，而女侠人生的缺憾却难以弥补，最大的痛苦就是自己被“强派作蛾眉”，是女儿之身，不能投身革命，救民于水火。一句“俗子胸襟谁识我”，女侠的孤独感弥漫在如霜的月色中。
古人的中秋诗词也蕴涵着宇宙意识，别开生面。请看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此词中秋送月，模仿屈原《天问》的体式，把酒问月探求宇宙的奥秘。辛弃疾还真有点“理工男”的思维呢！中秋皓月去哪了呢？月亮西沉又转到东头，那地球该是圆的吧？天外的世界那么浩瀚无边，月亮没有脚怎么走路的呢？该不是浩浩长风吹走的吧？长空月亮如镜，没有根如何系在空中而不坠落呢？嫦娥青春靓丽，为什么不嫁人呢？究竟是谁留着她不放呢？月亮这么庞大的体积，入了海会不会触破月宫的玉殿琼楼呢？月宫的蛤蟆掉到海里会游水，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玉兔她不会游泳啊，那怎么办呢？如果说月亮无病，为什么又渐渐消瘦，骨感如钩呢？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但我以为“别有人间”“月轮绕地”的神秘“密合”，冥冥之中也给人外星人的幻想。纵然是“理工男”的玄想吧，却又涵茹着人性的温情，一句“姮娥不嫁谁留？ ”对月宫嫦娥的孤独清寒偏偏有着深沉的同情。还别说，辛弃疾真是有人气的英雄！如此说来，中秋之月在墨客骚人的眼里就是天地有情之月！
迨至当下，中秋赏月依然充满了浪漫的诗意，人们遥望天上的冰轮，对酒当歌，期盼着人生的圆满。花枝春满，天心月圆，是人生完满的象征，然而花到香浓是谢时，月有阴晴圆缺，当代人的缺憾较之于古人更多更复杂。就比如新冠肺炎疫情这三年来阻隔了多少有情人的相会，改变了多少本该圆满的结局。诚如宋人石曼卿的联语所抒发的那样：“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最重要的是以旷达的心胸面对人生的不圆满和不确定性，努力获得心灵的超越和阳光的心态，进而以积极的姿态珍爱生命，关心社会，热爱自然，这样人生的愿景就会越来越完满，内心也越来越敞亮，与中秋之月同在！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