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闽归人”
栏目:笔荟
作者:杨际岚  来源:中国艺术报

  《台港文学选刊》创办10周年时,余光中先生撰写了贺词《十年甘来》。今日读来,字里行间,仍透出殷殷慰勉之情,让人不由生发诸多联想:

  《台港文学选刊》创刊已届十年,从早期的青涩到近期的甘美,无论在选材、编排、美工,甚至评论各方面,都有显然长足的进步,不但令广大的读者感到高兴,也令台港两地的作家感到知音。这十年来,大陆渐趋开放,两岸也增进交流,其间的变迁, 《台港文学选刊》可谓历史的见证。这本月刊发皇于人文鼎盛的福州,也别具风雅的意义。不论大陆评论界“闽派”之说究何所指,八闽文风能扬起这么一本刊物,总令人们刮目相看,并且相信林纾、严复、辜鸿铭、谢冰心所以得风气之先,真可印证“地灵人杰”。

  1984年9月,《台港文学选刊》面世,创刊号上即刊载了脍炙人口的《乡愁》《乡愁四韵》。余光中的诗作,表达了无数中国人对两岸统一的殷切期望。自此,三十多年间,《台港文学选刊》几乎不间断地介绍余光中的一篇篇美文。论篇数,论频次,在《台港文学选刊》推介的名家中,他是屈指可数的。

  《选刊》1993年第1期刊出“余光中专辑”,选载4篇散文、 4首诗以及相关作家小传、评论、侧记和照片、手迹。卷首,余光中如是说:“真正的诗人,该知道什么是关心时代,什么只是追随时尚。真正的诗人,不但需要才气,更需要胆识,才能在各家各派批评的噪音之外,踏踏实实走自己寂寞然而坚定的长途。”

  数十载孜孜矻矻,余光中正是这样,“踏踏实实走自己寂寞然而坚定的长途”。即便在台湾岛内阵阵喧嚣声中,他依旧义无反顾,以一己之力,守护中华优秀文化的尊严和神圣。

  2003年9月10日至9月21日,第二届海峡诗会,在福州、武夷山、泉州、厦门等地举行。主嘉宾:余光中。主题:原乡行。

  此次诗会,可谓好事多磨。原先拟定清明期间举行。此后,“非典”暴发,行程暂缓。五个月后,终于成行。《台港文学选刊》为此专门推出特辑《余光中近年作品选辑》,刊发诗作12首、散文7题、 2篇人物特写及纪实文学,7万多字。“八闽之行,一尝半生夙愿”,余光中一语道尽半世游子的无尽感慨。

  他一路踏访,仰“前贤之遗风”。参观冰心文学馆,题词“如在玉壶”。拜谒林则徐纪念馆,题词“八闽生辉” 。寻访严复故居,题词“西学先师”。瞻仰林觉民遗址,题词“不负少年头”,意犹未尽,又在旁加了一行:“台湾高雄有觉民路”。中秋之夜,余光中登上鼓岭赏月。一位年轻人为余光中送上用榕树叶子拼成的“根在这里”。返程中,山路盘旋,银辉泻地。生命长途千回百转,但见渭流入海,倦鸟归巢。

  这晚,福州融侨锦江新天地文体馆,成了乡情的海洋。“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余光中诗文晚会上,上千名诗迷与诗人同声朗诵《民歌》。歌兮悦兮,怎能不为之动容!在贝多芬《月光》奏鸣曲沉郁、舒缓的旋律中,余光中怀母名作《招魂的短笛》被深情演绎。当朗诵到“魂兮归来,母亲啊,来守这四方的空城”,演员泪流满面,余光中连忙上前,紧紧握手,久久没有松开。

  榕城归旅,余光中沉浸于同胞骨肉情之中。他由衷表示,第一次来福州参加如此盛大的活动,两件事感受最深,一是踏上福建后,便感到一股浓厚的乡情,二是能与这么多的作家、学者聚首,是件很荣幸的事。亲情可感,友情可佩,这一切都正如中秋之夜所看到的圆月一样,是非常圆满的。

  “离开了家,才知道家的可爱……一个人只有当了浪子后,才能明白这一切。”在华侨大学讲堂,面对来自五湖四海的莘莘学子,余光中袒露内心情怀。

  此次“海峡诗会”,随余光中返乡。他所撰专文《八闽归人——回乡十日记》,大半篇幅叙写此行的最后一程“寻根之旅”。字字句句饱蘸深情。

  当日,自县城驱车往桃城镇洋下村。“像虫归草间,鱼潜水底”,“久蛰的孺慕与乡情,蠢蠢然似在蠕动。”

  余光中写道:

  “下面就是你家了!”一句话令我全身震颤,心头一紧。……泪水忽然盈目,忽然,我感到这一带的隐隐青山,累累果林,都为我顾盼所拥有,相信我只要发一声喊,十里内,枝头所有的芦柑都会回应,骤来的富足感一扫经年的乡愁。

  返闽数日,“晚归的诗翁”兴奋不已。研讨会,讲座,朗诵会,一场又一场;各种媒体采访,一拨又一拨;题词,签名,一次又一次。七十五岁的老人,却毫无倦意。看得出,余光中特开心,顽童般,一路上都在“忙乎”,仿若“永动机”。

  下榻永春县城时,竟闹出“失踪事件”。

  那次,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组闻讯专程前来,拍摄余光中专题。一路上,时间档满满当当,访谈摆不上议程。在栏目组一再央求下,只好随机变通,玩起“躲猫猫”了。数人“挟持”余光中快闪进入事先寻好的茶艺居。当时,说来惭愧,笔者居然还没配手机,“静默时刻”无声无息,与外界断了联系。这可让县里一众人等急坏了。虽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但此番动静太大,凭空惹了一场虚惊,着实惊动当地主人,如今回想起来仍觉歉疚。不料,余光中竟是心领神会, “自觉”配合,丝毫不以为忤。后来,《东方之子》播出了专题节目上下集。

  祭祖日,对同行的记者,余光中却一反常态,“恕不奉陪”,毫不“配合”。遥对先祖,他感到一种“恬静的倦意”,“一生漂泊,今天至少该落一次锚,测童年有多深吧?”

  迈进祖祠,人群依旧蜂拥尾随,老人急了,大声喊:“请大家安静!让我静静地和我的祖先在一起。这不是游戏的事情!我的一生都在等着这一天!”敬天法祖,唯此为上。他代表父母双亲还愿来了。

  乡亲们早已在祖祠大厅里设置祭台,上有全猪全羊各一头以及其他祭品。依照闽南传统习俗,余光中和夫人范我存点燃三炷清香,首先向列祖列宗三鞠躬。接着,余光中高声诵读亲撰的祭文:

  裔孙久旅他乡,思祖勿忘,万里跋涉,特归梓桑,谒祖省亲。虔诚敬备鲜花蔬果,冥金香楮等仪,聊表微忱……

  随后,到了祖屋“新坂堂”,余光中又急了,让人们不要老围着。一向温文尔雅的名诗人、名教授,这回,异乎寻常的急迫和执拗。

  岁月长河奔涌不息。游子希冀溯流而上,寻觅儿时的记忆。7岁时第一次回家乡,为祖父送葬。68年后重归故里,别有一番滋味。风尘仆仆,跨海而来,“乡情怯怯,孺念耿耿”。余光中父亲当年赴台,直到辞世,终究未能再返乡。余光中庄重表示,回台后到坟上上香时,会把此行告诉父亲。

  原乡之行,余光中情难自抑,显得格外激动。乡亲们整日围着他,纷纷请他题字。祖屋的堂号,宗祠的匾额,村里的校名,劝学的嘉勉……来者不拒。次日,到了牛姆林,“余光中文学馆”揭牌。余光中欣然留下“诗在如人在”的题词。对于人生,余光中作过这样耐人寻味的表白:

  这世界,我来时收到她两件礼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语文,走时这两件都要还她。一件已被我用坏,连她自己也认不出来。另一件我越用越好,还她时比领来时更新更活。纵我做她的孩子有千般不是,最后我或许会被宽恕,被她欣然认作自己的孩子。

  余光中长于诗歌、散文创作,兼擅评论和翻译,加之编辑图书、杂志,多才多艺,曾被论者誉为“五色彩笔”。他先后出版21部诗集,11部散文集,6部评论集,13部翻译集。其著作,大陆版本也有数十种,洋洋大观。来时,上苍赐予这件语文礼物,走时,回赠如斯丰盈作品!

  离别时分,余光中恋恋不舍。族亲把并蒂的一双芦柑,绿油油富于生机,搁到他手里:“把永春的特产水果带两只回去吧。”

  余光中感慨系之:

  有什么比这对孪生的绿孩子更能够吮吸故土的乳汁与地气呢?绿柑盈握,有谁比我更富足呢?

  先前,在机场迎候余光中时,乡亲们为表达热忱,预备打出横幅“热烈欢迎文学大师……”我建议他们换种说法,避用“大师”称谓。褒奖尊长,人们往往喜欢加诸一顶顶桂冠,非如此,似乎不足以显现敬重和钦仰。其实,未必尽然。有如余光中之题词,“诗在如人在”。作品的存在,读者的认可,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体现作家的价值呢?!

  十日“原乡行”,余光中不止一次告诉人们,他认为,政治的现状是暂时的,经济是长久的,文化则是永恒的。两岸目前最需要的就是文化上的交流,文化上的认同。

  吮吸故土的乳汁与地气,让这位“八闽归人”倍感富足,快慰异常。

  如今,一年又一年,每届时令,如约而至般,隐隐青山,累累果林,喜盈盈地迎来丰收的节日。永春芦柑熟了,一批批上市,黄澄澄的。“诗翁”却再也品尝不到它的脆嫩香甜了。然而,那些遗存于世的诗文,却是恒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