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茶的那种纯洁的、真实的热爱,可以说是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他二十四岁那年,来到了太湖之滨的无锡,结识了一位莫逆之交皇甫冉,接着就开始环太湖南游,穿行在顾渚之间。他循着春天的足迹,走进了湖州杼山的妙喜寺,与名诗僧谢灵运的第十世孙——释皎然成为生死之交。他跑遍了顾渚山周围的乌瞻山、青岘岭、悬脚岭、啄木岭、凤亭山、伏翼阁等茶坡,在顾渚山苦心孤诣、涵泳体察,方才成就《茶经》,得出“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芽者次;叶卷上,叶舒次”这样著名的判断。他终生未婚,他觉得自己和茶生死都不能分开,像一对最好、最忠诚的爱人。
他的名字叫陆羽,一介天资聪慧、谦冲自牧、仪态万方的素衣书生。他人生的羽翼一旦张开,便注定要显示出高贵的品质,在千回百转、迤逦而行的中国茶文化长河中茕茕独立、卓尔不群。
时光在山阴道上悄悄流淌了1200多年。农历丙申暮春,我沿着陆羽先生的足迹,走进啄木岭,走进境会亭,不期然而然地造访先生。然而,只听得先生一声叹息,然后折一身瘦骨,走回大山深处,不入尘世,不见生客,不闻炎凉,不谈仕籍,而只知吴山青,越山青,只知一壶茶色,湖上山林。
如果说先生的归宿在山,那么,他的出世则在水。他出生时,即被人遗弃在荆楚之地湖北天门的龙盖寺湖畔。《新唐书·陆羽传》提到,先生的师父智积禅师清晨到他所在的天门龙盖寺外的湖边散步,听到雁叫之声,循声暗察,竟有数只大雁正用翅膀围护着一个婴儿,积公善心大发,将其抱回寺中收养。婴儿被大雁保护,无论怎么想都是一种神秘之美。那是人与天之间发生的一种关系,人被自然界保护,本身就象征着某种神喻、某种不同凡响的开端。
陆羽的前半生,充满了裂痕。因为聪慧天资、敏感天性,积公选择陆羽做茶童,他却因求知欲过于强烈而拒绝削发为僧,即便被罚重体力劳动,也未能被驯服,最后断然出走,跑到戏班子里学戏、做伶人。在戏班子两年,演丑角,演木偶戏,开始诗文生涯。十三岁那年,结识竟陵太守李齐物,李齐物慧眼识得其不同凡响的天才,掩埋在红尘中的明珠才得以拂尘,尔后被送到火门山的邹夫子学馆处读书,兼做邹夫子茶童。在那里,陆羽安安心心地读了五年书,读书、写诗、作画、练字、弹琴……听山水清音,赏四时佳景,在娴静淡泊中构建着自己内心的格局。后来,又躬别邹夫子,与崔国辅相处三年,品茶、鉴水、谈论诗文,每一日都开心得很。再后来,天宝十三年(754),才正式开始他的远行,他这次是要到巴山、川陕去,他以“一意孤行到天涯”的方式自我放逐于世人的视野之外,白眼看人,绝交权名,一门心思地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除了事茶之外,他还写了许许多多的诗文。那支饱蘸浓墨的笔,吮吸着春天里最浓酽的茶叶清香,在他手里逆入平出,左右纵横,举万物之形,序自然之情,既屈又伸,曲尽其妙。
陆羽的后半生,注定要与江南的顾渚茶山生死相依。肃宗至德二年(757年),二十四岁那年,他来到了离顾渚山很近的太湖之滨无锡,先是以无比赤诚叩开了皎然的心窗,与其结为生死之交,品茶论道,谈禅说经,诗文唱和,徜徉湖山,两人亦师亦友亦父亦兄。后来,在皎然寺院中生活的那几年,又结识了写“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湖州德清诗人孟郊,写“西塞山前白鹭飞”的“渔父”诗人张志和,女道士李冶,皇甫冉、皇甫曾兄弟,刘长卿、灵澈等人。那真是一段腹有诗书、灵魂趋于无比丰盈的岁月,《茶经》初稿就是在上元元年(760)至永泰元年(765)间在湖州完成的。及至彼时,先生才真正跻身于高士名僧之列。皎然为《茶经》的撰写提供了莫大的帮助,“苕溪草堂”的建成,更是宛如一座饱满而丰盈的绿色宫殿从天而降,陆羽的每一声叹息、每一缕呼吸,都仿佛触摸着灵魂而生了。陆羽往返于宜兴、长兴之间,行吟在啄木岭的山阴道上,远上层崖,遍访茶农,品茗辨水,终于写就了那篇著名的《顾渚山记》,顾渚山因此脱颖而出,其茶叶的优良亦使人刮目相看。
一旦,梦幻落实到了实实在在的手工劳作之中,灵异便仿佛听从了上苍的感召,带着金属一般的光芒很快脱颖而出,一个个如芙蓉出水、亭亭玉立。顾渚山上修起了茶贡院,时役三万,工匠千余,春来盛况空前,游人闻讯纷至沓来,歌舞活动日夜展开,陌上江南花开烂漫,文人墨客吟诗如雨,一年一度的采茶盛事,恰如一首首春天的诗歌,鲜活地绽放在陆羽无比纯净、无比澄澈的心底。啄木岭,境会亭,也在屏声静息,默默地等待万千诗魂的到来。终于,湖州刺史、常州刺史、苏州刺史相遇在春天的境会亭,“喊山祭”正式开启,朝廷观察史亲自主持仪式,先是“祭山祭水祭茶神”,接着,朝廷观察史,常、湖、苏三州刺史,三万采茶工,一千余制茶工和先生在春阳里一起高呼“茶发芽”,呼喊声在山谷久久回荡,“碧泉沙涌,灿若金星”的景象瞬间形成。
陆羽一生以茶为载体,贯穿了所有的凄凉和丰富、寂寞和辉煌。《茶经》无疑是他学术的巅峰,《茶经》中每一个汉字,都含满着茶香,在滋润丰茂的林间、充沛激越的山川里开张着胸胆、尽情地舞蹈。陆羽把自己的后半生一并交给了茶叶,完完全全地融入了顾渚山、啄木岭,融入了广袤的江南大地。
啄木岭上空的时光正浩荡奔流,碧蓝的天穹仿佛浑然新造,让人感到在悠远时间的积淀下闪耀着的永恒之美。满山的茶树,被阳光渐渐镀亮,上香、供茶,茶道始祖皎然先生、茶祖陆羽在阳光下微笑着。
灵魂渐于丰盈。莫干黄芽,安吉白茶,阳羡紫笋,阳羡金毫,丹凝茶,暗香在空气中、在山林里快乐地奔跑。此刻,我仿佛看见,先生在春风中,在茶树苍翠青葱的香气中,又一次走进啄木岭、走上境会亭,在素色的茶席和摇曳的竹叶间来回走动。人世间所有的沧桑、悲壮、滞重、轻盈和欢乐都汇聚在这里了。阳光灿烂得一泻千里。
我在风中读着《茶经》,风吹哪一页,就读哪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