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追求下的戏剧表演创新探索
——以《你和我,剧场奇妙七步》的创作为例
作者:刘中哲  来源:中国艺术报

演出剧照 阿冷 摄

  7月15日至16日,话剧《你和我,剧场奇妙七步》受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建院七十周年的邀请,在北京国际戏剧中心·曹禺剧场上演。这部剧由文学顾问万方与戏剧构作、导演王可然共同选择曹禺4部经典戏剧与万方3部剧作的7个片段,通过解构与重新结构,编织成一部有完整性的戏剧作品。我在剧中饰演《冬之旅》的陈其骧和《你还弹吉他吗? 》的贺卫平两个角色。这两个角色的塑造在得到万方老师和王可然导演高度认可的同时,也引发了我对戏剧表演创作更深的认识。

  《冬之旅》于2015年1月由蓝天野和李立群合作演出,并在海峡两岸引发观剧热潮。《你还弹吉他吗? 》于2019年6月由郭凯敏、张亮等合作演出,同样火爆全国。面对我所喜爱的老师们的表演作品珠玉在前,如何让我的表演充满新意,并力争有所突破,这是摆在我面前的创作难题,而演员的重要职责就是要用新的表现手法使经典的戏剧文本重新焕发生机。

  首先,在表演创作中要勇于方法创新——多元共生。

  中国的话剧表演,在主流上一直秉承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学派的方法和技巧,但正如苏联导演贝布托夫在《论匠艺》中所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并不是一把唯一的万能的钥匙,可以用它来打开任何时代的一切剧作的锁头。”我们的演员培养因为长期的因循,造成大家在创作上方法比较单一。这既是戏剧观上的偏颇,也是方法、技巧上的缺陷。为了更加有利于角色的塑造,我采用了平时学习、训练过的很多方法,并把它们综合在一起,呈现出陈其骧和贺卫平这两个人物形象。

  《冬之旅》的陈其骧是比较难于塑造的角色。在舞台上所呈现的片段中,很多时候,他都在静听老金对他的声讨,而自己因为曾经愧对过老金一家,处于“失语”状态。行内有句俗话,说戏易做,听戏难演。特别是当对手在舞台上大段独白的时候,听者(演员)经常会手足无措,甚至僵死、出戏。如何让人物听而不死,还让观众看到其复杂的内心变化?

  为此,我除了按照斯氏体系的创作方法,积极创造角色的“人的内在精神生活”之外,还大胆采用了默剧表演方法、新幻想现实主义的表演方法以及“方法派”的演剧技巧,让人物的内心得到充分的外化。当老金痛诉自己因为陈其骧出卖而入狱,生病后躺在医院床上,绝望地想自杀的时候,我慢慢伸出右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小心打开,像轻轻地抚摸生病的孩子那样,生怕再弄疼了他,以此外化自己对待老友的关爱、同情、忏悔之心。当老金说到“可我还得回去,回到那十平米的空间去”,我的手指又一根一根地收拢,直至右手无力地垂下,让观众看到我对他那依依不舍的心情,以及面对动乱的无力之感。

  其次,在深度解读剧作基础上充分发挥演员创造力。

  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就在于它的字里行间充满寓意和典故,常读常新。在排练《冬之旅》时,当老金直指陈其骧说谎,不给危难中的宛生(老金妻子)开门,导致宛生自杀时,老金悲恸不已。所以,剧中陈其骧的赎罪与忏悔应该有两次,第一次是向老金谢罪,为自己出卖他导致他入狱;第二次是向宛生,为拒绝帮助她导致她自杀。这就让我在心中一直追忆,宛生长什么样子?她跟“我”有什么情感关系?沿着这条追忆的河流,我写下了一段献给宛生的文字《一瓣心香祭宛生》。我要把不在场的宛生呼唤出来,让观众看到她,看到她的纯美,她的善良和不幸。于是,我在此前老金突然回忆起年轻时候的宛生时,就把剧本中“宛生”两个字通过表演让她向观众翩翩走来,从而也让《冬之旅》的人物更加丰富。

  这种在深度解读剧作基础上的演员再创造,在《你还弹吉他吗?》中也有大量呈现。此剧所选片段,展示的是翁婿由价值观之争发展到人身攻击和伤害,没有着墨写到女儿贺卓,更没有表现父女之爱的任何文字。但是全剧有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贺卫平与女儿从妻子死后相依为命,他深爱着自己的女儿,为了女儿的成长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如何把这份老父亲对女儿的深爱让观众看到,而不是让观众误会父女间毫无亲情?这是我一直苦恼的问题。直到有一天剧评人程辉老师看了我的戏后,谈到以往的版本中丧失了这一点的表达,对人物的损害非常大,希望我能体现出来后,我才逼着自己彻底解决这一创作难题。为此,我把我坐着的椅子想象成当初女儿坐着写作业的椅子,并加大了对这把椅子的感情外化,同时在跟大余争论之初,谈及女儿时,让老父亲的惋惜、遗憾之情溢于言表。这样的创造,让观众对贺卫平的印象立马产生改变,深刻体会到他作为父亲的不易和对待女儿的那份复杂情感。

  再次,在艺术呈现上要努力追求诗意之美。

  戏剧相比于平铺直述的小说,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充满诗意。人物的言行都是放在戏剧性的场景中的,人物的言行和场景的选择,或多或少都在传达着剧作家的思想感情,而非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拿来入戏的。开掘剧作中的诗意,通过表演呈现出意境之美,这是戏剧表演的最高境界。

  《冬之旅》的诗意之美,在第二个段落(老金过世,陈其骧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后),有一个充分的表达。相比于上一场的忏悔和认罪,本场戏更能体现出人性的宽宥和谅解之美。陈其骧被困在过去的时间和记忆里,面对错乱的记忆和时间线交织出的故事,陌生而又熟悉的人,他迷茫了。演员到底是演他的傻、他的病态还是演他的茫然和空白?这实际上是一个艺术命题,即写实还是写意?我选择了写意化表达,通过诗意之美,让观众的主观能动性得到发挥,从而进入他自身的“经验的再造”。换句话说,演员要通过创作调动起观众的艺术想象力。

  第二段戏一开场,我就创造出陈其骧平素那种大家风范,他笑吟吟伸出手要跟周围的人亲切握手,可是周围却空无一人。这种酸楚的基调一开场就奠定了,同时也刻画了戏剧空间,交代了陈其骧已经进入病态,接下来的时空是一种虚幻的时空。后面我跟幻觉中的老金日常性对话中,我和颜冠英老师刻意营造出温情的暖色调,虽然谈笑风生,可是全是错乱的对谈,让观众联想到,随着老金的去世,陈其骧只是凋零得慢一点,但却无法避免最后一片叶子落下的结局。这种结局伴随着《冬之旅》歌声缓缓落幕,生命归于沉寂,一切罪过随风而逝,一切功名随水而没。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表演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