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桥·彩虹门
栏目:心语
作者:乔秀清  来源:中国艺术报

  因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今年清明节我没有回故乡为父亲扫墓,甚为遗憾。前些天,北京下了一场雨,雨后天空出现了彩虹。望着美丽的彩虹,乡思如云,乡情如雨,我想起了父亲和千年古镇上的小小书店……

——题记

  出了村,朝西南方向走,穿过两个村庄便到了十二里外的“角邱古镇”。小时候,我感觉经常往返的这条十二里的乡间小路,是横跨平原的一座彩虹桥,桥上留下我童年斑斑驳驳的足印。

  说角邱是河北省安平县一座古镇,此言不虚。汉刘邦统一天下后曾在这里设县,汉朝晚期农民起义领袖张角在行军途中病死葬于此地,故取名角丘,后改为角邱。据载,角邱历史上出了不少名人,其中有三位举人,还有一位“管子大师”,可谓人杰地灵。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父亲被选到角邱新华书店工作,此后,那里让我心驰神往。千年古镇,街边的书店,店里的父亲,若是多日不见,心里便空落落的。去了,见了,总是留连忘返。

  初次光临角邱古镇,我还是个刚满十一岁的孩子,正读小学五年级。那是个礼拜天,恰逢集日,古镇甚是热闹,街道两旁的小摊上,卖烧饼、油饼、肉包子的,还有卖芝麻糖、花生米、葵花籽、糖葫芦的,等等。父亲虽知道我是班里数一数二的优秀生,但毕竟也是一个馋嘴的毛孩子,于是拉着我的手,到街上要给我买好吃的东西。

  父亲问我:“你想吃啥,爹给你买。”

  我回答:“爹,我什么也不想吃,我想买一本书。”“哦,乖儿子,要买什么书?”

  “《苦菜花》。有同学读过了,说可好哩。”

  “咱书店里有,除了《苦菜花》,还有《林海雪原》《烈火金刚》《红岩》《红旗谱》《黎明的河边》《战斗的青春》,小说真不少,先买一本看,看完了再买。走,咱们回书店。”

  父亲一席话,暖心窝,我高兴得蹦了起来。

  我跟随父亲,踏进角邱新华书店的门槛,出乎意料的是,这小得不能再小的书店,只有两间低矮简陋的房子,外间屋靠墙壁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类图书,里间屋是父亲的卧室。父亲告诉我,虽说是一个人管理的小小书店,但却是古镇最火爆的一个景点。每天店门一打开,顾客便络绎不绝地赶来,每逢礼拜天或节假日,人们更是蜂拥而至,简直要把小店挤垮。来者多半是小学生和中学生,买书的是少数,多数是站着翻书看,因为衣兜里没揣着几块钱,那年代基本上都是穷学生。这,父亲比谁都明白!

  那天中午,父亲在书店亲手为我做了炸酱面,并为我买了一本《苦菜花》,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然后送我踏上归程。没想到,途中遇到一场大暴雨,我怀揣着那本《苦菜花》,行进在白茫茫的雨雾中。天,灰沉沉的,路,朦胧难寻,雨,瓢泼般倾泻而下。我全身湿淋淋的,只有塑料布包裹的那本书《苦菜花》,在我怀中安然无损。黄昏时分,我终于到家了,随便扒拉了几口晚饭,便在小油灯下看《苦菜花》,一直到深夜。

  翌日中午,我放学回家,母亲正在做饭,她让我拉风箱。我坐在一个木凳上,把《苦菜花》放在膝盖上,一边拉风箱,一边看书。没承想,大铁锅的油突然着火了,啪,母亲朝我头上忽闪了一巴掌,骂我“书痴”。既然惹祸了,我能说什么呢?其实,母亲是最支持我读书的人,炕头红漆柜橱上的小油灯,灯油都是母亲灌进去的,玫瑰花瓣似的红烛夜夜闪亮。

  是的,那时的我真的成了书痴,父亲一本接一本地给我送书,那一本本飘着书香的小说,沁心润肺,我心灵的天空霍然出现了彩虹,那是我最初的文学之梦。从中学到高中,我都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作文屡屡作为范文展示。

  坦率地讲,我是抱着当魏巍、刘白羽、孙犁那样的作家的念想而报名参军的。1964年冬季,正在河北深县读高中的我被批准参军。临别时,我给父母朗诵了高中语文老师徐家良赠送我的一首诗:

  是雄鹰,抖开健翅,

  是骏马,放开四蹄,

  是好汉,把卫国的重担挑起;

  风风雨雨,洗掉书生气,

  雷雷电电,炼成军人体,

  刀刀枪枪,化作诗篇漫天飞!

  奔赴新兵集结地那天,在抗战期间担任村妇救会主任的母亲,迎着飘飞的雪花送我到村口,站在土堤上久久不肯离去,我回望时她已变成了雪人。父亲从角邱书店特地赶来为我送行,骑自行车带着我驶过四十里雪路,把我送到新兵集结地。暮色降临,父亲欲踏上归程,他望着我戛然无语,竟呜呜哭了。我对父亲说:爹,放心吧,我到部队一定好好干,不会给父母丢脸。父亲啊父亲,抗日战争年代你担任村青年抗日先锋队主任,出生入死,你没哭过,如今儿子参军远离家乡,你禁不住泪流满面。

  如果说母爱如海,博大深厚,我一生报答不完,那么,父爱如山,巍峨雄伟,不仅为我遮风挡雨,而且让我站在高山之巅,触摸天空七色的彩虹。我觉得父亲为我搭起一座求知的彩虹之桥,让我站在桥上看到了远处的风景;父亲引领我走进文学的彩虹之门,让我看到了五彩斑斓的世界。

  应该说,几十年的军旅生涯,我在工作的夹缝中坚持文学创作,先后出版了散文集《柳笛》《洗脸盆里的荷花》、诗集《彩雪》。散文《古井》1983年发表在《人民日报》,次年被选入全国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本。几十年来,这篇散文引起了广泛的影响,我应邀先后在家乡的小学、中学和高中作文学讲座,亲眼目睹学生们挥动手中的课本,高喊“欢迎《古井》的作者来学校作报告”,真让我感动。

  此刻,我想起同事和战友曹国庆少将的一对双胞胎儿子曹鹏、曹凯。二十多年前,他俩读六年级。那天傍晚,这两位翩翩少年来到我家,想让我爱人给他们辅导作文,没错,我爱人是六年级语文老师。

  可是她正忙着做饭呢,我对两个孩子说:“来吧,我给你们辅导作文。”他俩都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异口同声地问:“你能辅导作文? ”我说:“试试吧,我知道全区小学六年级学生刚刚结束了一次语文考试,其中有一道考题有关我写的散文《古井》。”两个孩子都愣了,问我:“语文课本里的《古井》那篇文章是你写的?不会吧。”我说:“真的是我写的,不信,我现在就给你们背诵《古井》。”曹鹏和曹凯兄弟俩听我背诵完《古井》,心甘情愿地听我辅导作文。如今,这兄弟俩都获博士学位,是上海海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的青年才俊。

  散文《洗脸盆里的荷花》获得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那是回忆我母亲的一篇作品,天津微电台美文美声展播后,我带着视频应邀到家乡一所中学作文学演讲,在场的五百多名师生都被共和国老兵的真情感动了,会场鸦雀无声。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忍受着颈椎病带来的痛苦,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毅力,在文学的崎岖山路上攀登,能有如今的收获实属不易。我觉得在文学的园地里,我是一棵花色并不俏丽的苦菜花,在故乡的田野里生根发芽开花了,这棵苦菜花是家父亲手栽的呀!

  去年夏天,我和爱人一起回到故乡,特地到角邱寻觅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小书店,外甥开车陪我们一同前往。自从参军远离故乡,我已经半个多世纪没来过这个坐落在冀中平原上的古镇了。到达古镇时,天空下起了小雨,虽然烟雨蒙蒙,透过车窗玻璃依稀看见古镇街巷的风貌。儿时遥远的记忆里,古镇上那些简陋的平房如今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宽敞漂亮的砖瓦房子,时而可见矗立在雨幕中的高楼,古镇已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模样。父亲供职的那个小书店,一点影子都没有了,旧址上建起了阔绰的新房。

  雨停了,我下车站在小书店旧址前寻觅着,思考着,巴不得将流逝的时光拽回来,让往日的情景重现眼前。这时,听见外甥喊:“舅舅,快看,天上出彩虹啦!”

  我举目远望,凌空飞架在平原上的彩虹之桥,美丽壮观,天幕下敞开的彩虹之门,深邃宏大。彩虹桥和彩虹门,使我想起了和父亲在一起的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