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人间
栏目:行走
作者:范剑鸣  来源:中国艺术报

  瀑水在雄峻的石壁上冲刷,像千百万年以前一样。迸射的水花挑逗着周边的草木,一只苍鹰在高空盘旋,像是一朵射到高处的水花。密集的绿植,是凝聚的流水。正如格丽克在《野鸢尾》一诗中说,“从我生命的核心,涌起巨大的喷泉”,在瀑水边伫立,会觉得人间一切都有蓬勃的生命,一切都是生命的喷泉。当你迟滞,流水周而复始,在取消时间的刹那,瀑布也像高大的植株,从大地上跟一切生命体对话。

  从山底的流源村到山巅的竹林古村之间,四道瀑水像是不变的时针,不急不慢地高挂在峻岭之上。我们跟着村支书的柴刀,沿着略事修整的路径一级级往上走。金蟾戏水,叮咚瀑布,堆花瀑布,水口瀑布,是大自然的赠予,更是村委珍视的资源。流水与人间擦肩而过。有时候,它切入人类的历史与现实之中,发现人间的漫长与悠远、坎坷与曲折。有时候,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取消时间,像时间在钟表之外自顾自地流淌。如果不是村支书那满肚子的传说故事,我更愿意把眼前的流水当作后者。

  事实上,这里并非野山水。早年的客家人为了避难,一心想用高山的险峻营造安全,接受了大山的磨砺。在罗霄山脉连绵的群山中,流水对人间的冲刷,从来不是单纯的自然,还容纳了人类的艰难和希冀。第一道瀑布叫金蟾戏水。村支书说,这潭底边的石头,传说是一只金蟾。早先的村民发现了石头上时时会出现陌生的脚印,为此无比惊恐。此事传到观音耳中,只见她神力轻轻一划,一道流水还在,金蟾化为石蟾,人间遂安。在荒古之际,这瀑水边最早的脚印是什么?推开传说,这些脚印也许是赣江上游最早的人类。按照书上的记载,他们叫“赣虞人”。

  据学者谢万陆先生研究,江西名为赣,自然因赣江纵横其上,但赣之地名并非源于章、贡二水相合,反倒是由地名而拆解成水名的。《说文》解释,“赣”从贝,贡也,赐也。“章”由“音”与“十”组成。“音”系古代乐器的象形;十”表示十个手指,且演奏完毕,所以一曲或多曲组成的乐曲之一段称为“章”。右边的“夂+贡”由三部分组成,分别由“人”“手”“贝”象形衍化而来。由形会意,可知其表达的意思是:敬献或赏赐者手持宝贝财物。“赣”的完整含义是:以庄严隆重的仪式向上进贡财物或在庄重的音乐声中向下属赐给赠品。

  赣,这个富有文明色彩的地名,最早是刘邦献给南方的领土。字因地生,文明延续,这片南方的山河与人民密不可分,被赋予特别的内涵。而亿万年流水冲刷之下,金蟾的传说让瀑水留下文明的烙印。显然,最早是逃入深山的客家人,躲开了自己的同类,却又惊扰了原住民的家园。而这样一段历史,又需要多少流水才能消泯其中的痕迹。

  作为后来者,我们溯流而上,只能看到一段段快要消泯的土路和石径,荒废的梯田和村寨。沿着流水,人们找到了僻远的村子。沿着流水,人类把历史推往了深山。沿着流水,人类的脚印其实是大地上最生动的水花。而这样的水花,人类的新纪元里还在继续绽放。我们在一个下午的攀登中走过四道瀑布,进入高山上的村寨。透过石头垒起的田埂和围墙往山顶看去,有高高的庙宇,还有无数转动的风车。近百米高的铁塔,几十米长的风叶。在这海拔900多米的崇山峻岭,人类的脚印总是高深莫测,飞腾奋发而又有坚实的依托。

  群山之间,万安是流水塑造的典籍。相对于夏造镇流源村高竖的瀑布,赣江更像是平铺的卷轴。在芙蓉村南泥坑,我遇到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他为我描述了七十年前的赣江,三十年前的赣江,十年前的赣江。在老者的嘴里,赣江就像竹林古村的瀑水,一级一级抑扬顿挫,变幻着姿势滚落在苍老的心灵上。

  江河是天然的水路,人类早期文明的轴心,水路的风波也是古典文学最重要的催化剂。赣水起于赣州,承于吉安。赣江在崇山峻岭之间一路向北,流进了鄱阳湖。鸦片战争以前,不管是迁徙、经商、做官等,几乎都要溯赣江而上,经大余梅关去岭南来往,赣江成了沟通江西与广东的要道。我的故乡在赣江的上游。老家的大船从梅江出发,流水并不只是一帆风顺的温情。我的岳父是个老船家,“赣江十八滩”的名字,是他绕不过去的记忆。书上说,“蜀之三峡,陕之三门,闽越之恶溪,南康赣石,皆绝险之处”。船过赣州城,沿赣江而下到万安大坝近百公里的航道,就是“南康赣石”所在,也就是二十四滩。经过唐宋两次疏浚,“南康赣石”减少为十八滩。赣江十八滩的风波,激荡着岳父年轻时的走船生涯。但他走船时新中国已经成立,民间的滩师已变成公家的管理干部,为他们的船只领航。

  吉安,万安,正是缘于十八滩水道而生的渴望和祝福。事实上,水道的凶险已经植入了民间的谚语:“赣江十八滩,滩滩鬼门关,竹篙点水心胆寒,十船过滩九船翻。”但人类的智慧就是在这样的磨砺中诞生,“十八滩号子”和“十八滩滩歌”,记录了水上的勇敢。在古代,扯蓬、撑篙,拉纤、背船,拉缆、下锚,摆渡、摇橹,流水和人类共同制造了特有的歌咏。

  宋代是赣文化繁荣的时期,十八滩也留下丰富的烙印。苏轼两次行船至赣江十八滩,写下“自笑余生消底物,半篙清涨百滩空”,企盼着水涨滩空的好运气。杨万里喜欢赣江,那是“赣石三百里,春流十八滩。路从青壁绝,船到半江寒。不是春光好,谁供客子看?犹须一尊渌,并遣百忧宽”。辛弃疾充满忧患,感叹“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而文天祥的“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把家国的苦难和民族的气节安放在十八滩的浪头中。

  相对于人们对通公路的记忆,岳父更记得十八滩的变迁。自1981年开始,十八滩进行了炸礁,部分滩被炸平,改革开放的风潮让赣江变得更加繁忙。1993年万安水电站正式下闸蓄水发电,十八滩基本被淹在水下。岳父青年时行走十八滩,三十吨的大船需要十一支风帆。改革开放后自由经营,岳父改用了机帆船,顺风时起帆,逆水时用柴油机,装载着梅江两岸的木头,从梅江进入贡水,汇入赣江就叫“走下江”,转入鄱阳湖和长江,最远到南京。

  万安是赣江水道的驿站,到了这里上行赣州,行旅之人要大船换小船。在岳父的走船生涯中,百嘉老街的繁华让他难忘,方言购物带来的趣事也令他捧腹。更让他难忘的是,在赣江溯流而上,后来有了轮船的助力。那是何等壮观的场景,三十吨的船只在老家的梅江算是大船,而十来只这样的船拖挂在一艘赣江的大轮船上,立马又成了小船。

  我只能在岳父晚年的回忆中想象赣江千帆竞发的热闹。从赣州来到万安,二十多分钟的动车,我就走完了岳父早年在十八滩的时空。我为过于迅捷的旅途而慨叹。在芙蓉村南泥坑的滩涂上,我看到了岁月的拐弯。滩草在猛烈的江风中弯腰,十来座高大的泊船柱,笔直而无聊地指着天空。江边的老者指着空荡荡的江水说,十多年前这里就禁渔了,货船也迅速消失,以前渔民和船家大都互相熟识。在他的怅望中,一片热闹的江湖,已成寂静的流水人间。

  但流水并未真正的歇息,流水在万安回旋,正如流源村的瀑布成为追捧的网红,晓东村的水车成为修复的景观,百嘉渡口重建的老街正在与岁月逆行。在万安县窑头镇,我置身于井冈山航电枢纽工程,看到流水在酝酿更大的蓝图。虽是汛期,航道内却是一潭绿水,泄水闸和鱼道则是滔滔洪流。与万安水电站不同,这座大坝无意于制造落差,那六台贯流式水轮机,作灯泡状埋身于大坝腹部,已经运行了半年时间。赣江已进入以电养航的新阶段,六级提水枢纽把赣江已截为六段平湖,为笨重的轮船开通“水上高速”。古老的河床身段大变,不需要“半篙清涨百滩空”,就能自由通航。

  赣水苍茫,我眺望着江水拍打着护坡,遥想“赣粤运河”的远梦。在明代大学士解缙的奏章中,在孙中山先生《建国方略》中,江西和广东之间始终升腾着一条运河的“虚线”,以解决航运及农业灌溉。而航电工程,正一步步接通“赣粤运河”,让虚线变成实线。三级通航,千吨级轮船,黄金水道,赣粤运河……像是快镜头的电影,人类的历史在流水中飞快地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