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行思》 杨文斌 著
团结出版社 2021年8月出版
大别障其北,长江阻其南,其间川谷纵横,人烟辐辏,万木蔚秀,五水朝宗,是处土地,习称鄂东。自秦季交兵,东汉徙蛮,鄂东便为启乱之薮,土瘠人贫,民不畏死。延至赵宋,已久归王化,深识礼仪,四民乐业,人文蔚起。宋末,金蒙屡次南侵,土人奋起抵抗,一时山寨蜂起,遍地狼烟,衣冠文物,几成灰烬。至明清两朝,蕲黄二州,科举兴盛,俊才迭出,而鼎革之际,王旗变幻,寇走兵来,城市集镇,荡作丘墟,府署学宫,鞠为茂草。一邑人民,每遭残虐,文化遗产,受虐尤深。是故蕲黄虽号为名区,而风流多湮于草泽,触目之际,能无感慨!
吾友杨文斌,执业于黄冈文联,领东坡文学院,并兼作协、书协、美协诸事,肩负社团联络、艺文弘扬之责,驰驱奔走,颇历艰辛,而任劳任怨,不忮不求。文斌性情散淡,恬然自适,虽身居闹市,实心在旷野,每不乐人情往来,虚文酬酢,而倾心于山巅水湄,好挈妇将雏,呼朋引伴,远熙攘之地,作野外之游,偶有所得,辄欣然自乐。目之所见,心之所感,则形诸笔墨,发于报刊。其所作文质兼美,才气纵横,颇得侪辈推重。
今文斌将近年所作,择其记游精要,裒为一册,黄冈市作协主席郑能新先生赐名曰“大地行思”。大地者,承天生人,厚德载物,行且有思,则能知行合一,不堕虚空。观此书名,知其中寄托不可谓不深矣。
全书收文计四十余篇,略分三辑,即:册页黄冈、追思寻访、履痕散章。其中以第一辑为多,篇幅过半。辑中《管窑看陶》,颇能体现作者之艺术眼光。文斌书画兼擅,艺境独高,目中所见,不与众同。管窑所出,于他已非单纯器物,乃是文化之载体,精神之寄托。泥盘窑火,传承千年,手德心规,造就万物。依于仁,游于艺,方能陶冶大象,臻于化境,此是其本心体悟,亦先贤智者对艺术真谛之诠释,不谋而合,信非偶然。《春雨苍葭冲》 《牛背骨上英雄树》《牛车河,云溪里》 《沙湖梦寻》诸篇,或描摩田园风景,或书写隐逸情怀,或展现家国沧桑,行文或逸兴遄飞,或情思绵邈,或顿挫沉郁,苏子尝谓其自作“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文斌为文,盖初得其妙也。
第一辑之《团黄散记》,计有十余篇笔记,短者不足千言,长者将近两千,作者或不大看重,然窃以为,此组短章,恰可窥其文章风格与性情识见。
散记之一,写位于黄州城东新区极不起眼之小小道观——灵墟观。段首有言:“有人不读书、不行路,整天扒拉手机,眼界只有手机大,当然啥也不知道。至于悠闲云云,行藏在我,悠闲在心,关注财权名利多一分,则悠闲自得就减一半。”其实可看作“散记”之“楔子”,甚至可视作本书之“总纲”。会其意,方能识作者醉心山水、忘怀物外之因由。第二则写寻访刘子通墓。刘子通乃同盟会员、辛亥元老,湖北最早十名中共党员之一,与“南陈北李”鼎足而三,与熊十力、李大钊、陈潭秋诸名家并驾齐驱。其故居与墓园位于黄州城区,而周边居民竟少有人知,好在总算有人——如作者——记得。刘氏尚有墓园在,比起众多湮没于岁月风尘之无名英烈,已属幸运。他人为自己存活之证明,无论高人杰士抑或无名小卒,有人铭记则存,无人铭记则亡,死后如此,生前亦然。作者只是简笔陈述,引而不发,读者却可从中读出如许意味。第三则《螺丝山遗址》,文斌回忆当初选择黄冈,只缘情有所钟,一则爱情在黄冈,一则人文重黄冈。“我喜欢黄冈雄秀的山川风物,自豪黄冈厚重的历史人文”,自述曾经梦想:在有生之年,走遍黄冈,看遍黄冈,了解黄冈!此正其野游、寻觅和写作之动力所在。
文斌为文,每见如此笔墨,似闲非闲。例如《故居上空的云》言及李四光之父,便说:“李卓侯与我有一点关联,我原来工作的学校,就是李卓侯先生于1921年创办的,我在那里工作生活了15年,最好的年华都留那里了。”区区数语,蕴含温度,悄然拉近自己与历史人物之距离。《城中村》写道:“东坡谪居黄州,住了四年多,说不定他也来玩过?他跟我一样,也是个没事爱到处野的人。”也有曲异工同之妙。此类闲笔,正是作者为文一大特色,从中可见其巧思奇想,时常汩汩而出,倘无学养滋润,性灵照拂,断难得此趣味。文斌此组短章时有妙句,令人解颐。如写殷家楼“像一个抱着烘笼晒太阳的老人,散发着慈祥的暖黄调子”。零星散句,何尝不是熠熠生辉之灵性火花!
文斌游记,特点有三:一者随性、自然,笔锋如青蛇游走水面,灵动跳脱,无迹可求;一者联想丰富,多思善感,如紫藤萝瀑布,随物赋形,精光粹美;一者幽默风趣,意在言外,如文人小品,写意山水,略一勾勒,便得丰神逸致,韵味悠长。然其不足亦由此而生:所作偶失于散漫,枝叶稍繁;或抒情过多,流于率易。白璧微瑕,智者不免,笔者忝为知音,故不避谫陋,求全责备,文斌正锐意精进,假以时日,必有改观。
历史无言,往事沧桑,多少文明湮灭成尘,多少英杰风流云散!文斌之野游、散记,是对山河岁月之再检阅、再发现,其实又何尝不是对文化、文明之凭吊与缅怀。写作为寂寞之事,野游亦寂寞之旅,而荒凉之处,不乏奇迹,倘若有心,何愁无获。山长水远,风光无限,期待文斌贾勇继进,我愿附骥而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