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教育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有它的科学性、时代性和民族性。语文教育关乎国之大计,有道是“语文强天下”,语文教育的走向关系到中华民族整体教育和人才培养的走向。新时期的语文教育如何展开,如何面向未来,这是非常迫切的时代命题。立足于语文教育的新时代精神,山东教育出版社于2021年出版了“名家论语文丛书”,这套丛书遴选了十位当代著名语文教育家的论著,全方面、立体化、多维度地呈现了新中国成立70多年以来语文教育研究的成果。这当中有对语文课程性质根本性的探索,有历次语文课程改革的实践与反思,有语文教材的编制,有语文教育现代性的建构,有语文课堂教学形态的研讨,有语文考试得失的总结,等等,不一而足。这套丛书本着教师教育的宗旨,建构了一个名家与教师对话的场域。“名家论语文丛书”以其丰盈的实践理性直接指向当下的语文教育,不啻是指引语文教师教育的明灯。正如语文教育家刘国正《论文》诗所云:“若谓文无法,矩矱甚分明。暗中自摸索,何如步随灯?若谓文有法,致胜须奇兵。循法为文章,老死只平平。学法要认真,潜心探微精。待到秉笔时,舍法任神行。谓神者为何?思想与感情。聆彼春鸟鸣,无谱自嘤嘤。”语文教育有其大法存焉,名家示人矩矱,度人金针,即如佛家所云传灯。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潜心学法,还要能舍筏登岸。
限于篇幅,本文着重探讨“名家论语文丛书”之一的《语文教育回望与前瞻》一书,此书系扬州大学教授徐林祥所著(下面简称徐著),是徐林祥从事语文教学与研究38年的总结。徐著着眼于百年来语文教育的逻辑演进,彰显了一个动态的、历时性的语文教育史,并以此为核心弥纶群言,建构了整一、有机的语文教育板块,即语文课程研究、语文教材研究、语文教学研究、语文教育家研究、语文教育学科等,既着眼于宏观,又有具体个案的分析,呈现出博观圆照之象。下面拟从三个方面谈谈徐著的特点。
其一,徐著论语文教育贯穿着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思想。中国语文教育作为独立设置的课程要追溯到晚清,民国年间始有“语文”之专称,有此专称方名正而言顺。语文教育的性质从工具性到人文性再到语用性,从叶圣陶、吕叔湘、张志公三老时代的重视双基(基础知识与基本训练),到民族化、科学化、现代化的“三维目标”,再到“核心素养”(人文底蕴、科学精神、学会学习、健康生活、责任担当、实践创新六大素养),“其变迁基本上体现了从学科本位到以人为本的转变,从教书走向育人的转变,落实了‘立德树人’的根本要求,适应了教育改革的时代和国际潮流”。(徐著第437页)从逻辑思维来看,徐著贯彻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精神,回归语文教育的历史语境,实事求是地评价语文教育的得失,不虚美,也不酷评。黑格尔《小逻辑》指出:“哲学史的主要内容并不是涉及过去,而是涉及永恒及真正现在的东西。而且哲学史的结果,不可与人类理智活动的错误陈迹的展览相比拟,而只可与众神像的庙堂相比拟。”语文教育史其实就是一个关乎哲学的历史,即对语文教育从感性到知性再到理性的思维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些概念逐渐被扬弃,语文教育体系和范畴不断拓展,那些不同时期的著名语文教育家如叶圣陶、朱自清、陈望道、吕叔湘、黎锦熙、吴天石、张志公、顾黄初等组成了一个序列,亦即黑格尔说的“众神像的庙堂”。
其二,徐著论语文教育立足于语言论,又发展了语言论。徐著论语文教育,首先从语言本体说起,秉承叶圣陶的语文教育思想,即语文乃语言之学,亦即口头之语与书面之文。离开了口头之语与书面之文,语文教育的工具性和人文性就无从谈起,更不用说语用性了。正是本着对语言的坚守,叶圣陶在语文教学中提倡一字不可放过。他的《语文教学二十韵》诗云:“教亦多术矣,运用在乎人,孰善孰寡效,贵能验诸身。为教纵详密,亦仅一隅陈,贵能令三反,触处自引申。陶不求甚解,疏狂不可循。甚解岂难致?潜心会本文。作者思有路,遵路识斯真。作者胸有境,入境始与亲。一字未宜忽,语语悟其神,惟文通彼此,譬如梁与津。学子由是进,智赡德日新。文理亦畅晓,习焉术渐纯。操觚令抒发,二事有可云,多方善诱导,厥绩将无伦。一使需之切,能文意乃申,况复生今世,交流特纷纭。一使乐其业,为文非苦辛,立诚最为贵,推敲宁厌频。常谈贡同辈,见浅意殷勤。前途愿共勉,服务为新民。”语文教育就是对语言文字的力求甚解,惟有求得甚解,才能识得作者的思路,从而遵路入境,获得心灵的对话。“一字未宜忽,语语悟其神”,莘莘学子抓住了语言文字这个根本,就开启了情感和智慧之门。质言之,若无语言,则无语文。语言→语文→语文教育,逻辑思路甚为明晰。
徐著以语言为语文教育的逻辑起点,课程、教材、教学三位一体,再到语文教育家语文教育思想的探寻,最终落实到语文教育学科的建设。“语文教育就是关于祖国语言的教育,坚持这点认识,我们才能守住语言本体的教学地位,才能兼顾口语教学和书面语教学、语言知识系统教学和言语能力教学、语言形式教学和语言内容教学,才能正确把握语言与思维、审美、文化之间的关系。”(徐著第393页)徐著这一提法升华了语文教育的语言本体论,又合乎新时代语用性的潮流。
其三,徐著对语文美育学的学科建构提出了原创性的意见。语文教育注重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但人文性的培养与审美教育有着至为密切的关系。可以说中小学所有课程中,语文课程的美育是最直接、最感性、最有渗透力的。早在上世纪初,蔡元培就大力提倡美育。他在《以美育代宗教说》一文中指出:“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盖以美为普遍性,决无人我差别之见能参入其中。”美育的普适性得力于鲜活的美感体验。所以蔡元培在《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一文中又写道:“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间,而为之津梁……人既脱离一切现象世界相对之感情,而为浑然之美感,则即所谓与造物为友,而已接触于实体世界之观念矣。故教育家欲由现象世界而引以到达于实体世界之观念,不可不用美感之教育。”就审美与情感教育而论,最合目的性和体验性的课程就是语文教育,因为语文糅合了“美丽与尊严”以及“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从这个意义来说,语文美育学成为语文教育的分支乃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语文美育学一直缺乏学理性的建构和实践上的探索。徐著认为语文教材的选文具有文质兼美的特质,是真善美的统一,隐含了语文美育的学科性潜能,而语文美育学的学科性就蕴含在美与美感的关系中,在富于审美、实与活的教学情境中是完全可以实现的。语文美育学具有独立自足的体性,也是美育自身不可或缺的途径。语文美育学绝不同于浅层次的修辞包装,而具有学科性内核的研究意义,远超现有的诸多语文教师开展的仅仅流于表象的修辞性美育活动。这里不妨以吟诵为例。叶圣陶对吟诵体会颇深,他在《精读指导举隅·前言》中指出:“吟诵的时候,对于讨究所得的不仅理智地了解,而且亲切地体会,不知不觉之间,内容与理法化而为读者自己的东西了,这是最可贵的一种境界。学习语文学科,必须达到这种境界,才会终身受用不尽。”吟诵这种美读方式具有强烈的代入感,就是叶老说的“亲切地体会”,也就是语文美育的境界。徐著指出:“语文美育学的研究对象具备学科潜质,又因其特殊的现代性学术逻辑,使之能够在语文学科核心素养实现课程教学层面的转化进而培养与提升学生的关键能力方面发挥显著作用。”(徐著第427页)语文美育学直面当下的语文教育存在的功利性弊端,关注人的全面发展,并指向未来的语文教育愿景。
教是为了不需要教。怎样才能达到不需要教呢?人师的教诲格外重要。西汉韩婴《韩诗外传》说得好:“智如泉源,行可以为表仪者,人师也。”语文教育需要造就大量的人师。有大群的人师,语文教育的质量才能得到充分保证。最后仍引用语文教育的祖师爷叶圣陶的诗句:“诱导与启发,讲义并示范,其道固多端,终的乃一贯,譬引儿学步,独行所切盼。独行将若何?诸般咸自办:疑难能自决,是非能自辨,斗争能自奋,高精能自探。”语文教育合乎真善美,工具性、人文性、语用性熔为一炉,就为学子创造了“独行”的能力,亦即意味着为人的全面发展创造了契机,无疑就会趋向于一个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