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是中国文学的高峰,也是后世学习的典范。清康熙年间,《全唐诗》编成,网罗有唐一代诗歌文献。然而唐诗以其数量之多,不可能全部一览,于是选本迭出,代表之作,明代有高棅的《唐诗品汇》,钟惺、谭元春的《唐诗归》,清代则有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等,而乾隆年间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 ,因拣择唐诗名篇并加以笺注,遂流传甚广。承此,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对唐诗名篇加以鉴赏的著作更是层出不穷,但遗憾的是,虽较古人印象式的鉴赏批评多有改进,然多着眼于本篇字词、题旨解说,发明有限,且陈陈相因,创意也无多。至黄天骥《唐诗三百年》出,则让人眼前一亮:是书从初唐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起,到晚唐秦韬玉《贫女》止,选唐诗三十五首名篇加以详解之余,将唐诗三百年的创作演变、诗风变化、诗人个性等展现在读者面前,兼顾创作与接受两个层面,熔学术性与趣味性于一炉,展示了新的具体门径,诚为不可多得的佳作。
知人知世与知诗
自孟子提出“知人论世”之说,此法后来广泛应用于文学研究之中。黄天骥当然也不会忽视此法。早在《诗词曲十讲》中已经指出:“知人论世,是打开诗歌密码的钥匙。”他以为唯有深入了解时代背景、作家经历、创作背景,对于诗歌才能有更加准确的理解。而在《唐诗三百年》中,更是以“旧法”而辟“新境”,创见迭出。
首先重视考察时代背景与诗歌风格的关联。这从《唐诗三百年》的题目便可以见出作者对于时间的重视。严羽《沧浪诗话》中提出“以时而论”,有“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而《唐诗三百年》中对于时代背景与时代风格、作家风格的关联同样十分重视,更是别具只眼。比如初唐时期,黄天骥以为诗人感情乐观,但是离乱初定,人们又往往怅然若失,有着一种孤独感。如评《杜少府之任蜀州》云:“王勃的这首诗,气旺而笔婉,豁达而神伤,恰好能体现出初唐诗风的特点。”而到盛唐,黄天骥以为由于经济文化的繁荣,士人积极进取,这进而影响到诗歌整体风格,呈现“盛唐气象”。如评《出塞》云:“从王昌龄往往是取景弘大,胸襟开阔,用笔精奇沉雄的风格,说明了当时诗歌创作倾向和社会风气,相对地是积极向上的。”及至中唐,黄天骥分析《云阳馆与韩绅宿别》时说:“进入中唐时代,在社会生活愈不稳定,政治环境愈趋严酷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颠沛流离……因此,大历才子们的诗作,大都写得流畅而低调,委婉而含蓄。”到晚唐,黄天骥以为由于时局的影响,诗歌多写兴亡之感。他以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为例,认为“在晚唐的诗坛上,以登高怀古为题材,抒发兴之感的诗作,也特别多”。这些评价往往由小见大,十分深刻。
其次,黄天骥特别注意作家经历与创作之关系。时代背景决定诗人整体格局,而具体到某个诗人则需要考察其生活经历。如黄天骥解读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注意到岑参的从军经历,而从军经历则影响到诗风变化。他指出:“岑参在出塞以前,诗风婉雅平顺……但到了边疆,生活的变化,景色的奇异,拓展了他的胸襟,使他诗风大变。 ”而分析卢纶《塞下曲》亦注意到此点:“《塞下曲》这首歌颂胜利满怀激情的边塞诗,出自卢纶之手,也和他具有特殊的遭际有关。”
最后,黄天骥还注重考察作品的具体创作背景。一篇文学作品的产生都有其特殊背景,如果仅仅以大的时代背景去解读则往往显得空泛而难以落实。因此,他往往对于每一首作品的创作背景加以考察,进而深入理解作品的情感。如分析李白《早发白帝城》考察了他遇赦的经历,认为不了解当时李白写这诗时的心境,“误认苏轼是在为岭南荔枝卖广告一样”。而解读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则考察了李贺的王孙身份及其不顺的仕宦经历。
文本求真与旨趣复原
传统的诗词评点,往往为印象式批评,容易流于主观。黄天骥《唐诗三百年》则对作家作品进行系统解读,力求还原作者创作旨趣,并揭示作品得以流传的深层原因。如骆宾王《在狱咏蝉》“南冠客思侵”一句之“侵”有“侵”“深”之异,黄天骥指出用“侵”字,更能表达诗人的情感,认为“这一字之差,诗句情感的深刻性,并不一样”。而对于《山行》“白云生处有人家”的“生” “深”之别,指出“这里用‘生’字,更具神韵……‘白云生处’,实际上已含有‘白云深处’的意味”,可谓别有见地。
黄天骥解读诗歌不仅注重还原作者创作旨趣,同时又注重从读者接受的角度分析作品流传成为名篇的原因。《唐诗三百年》列入作者“古典文学创作论”系统,正可见出作者一以贯之地注重从创作论的角度分析文学作品。书中对作者创作旨趣的还原,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如评点唐诗每每注意诗题,还原诗之旨趣。分析张籍《节妇吟》注意到“寄东平李司空师道”的副标题,从而指出此诗可能是讽喻诗。解读《梦游天姥吟留别》从诗题着眼,认为写的梦中之景;又从此诗别名《别东鲁诸公》,指出李白仍在东鲁,李白作此诗“是为了抒发他怀才不遇的怨气”。而对于《早发白帝城》的解读则还原创作语境,进而揭示创作旨趣,认为历代评论家只着眼于李诗舟行之快的“属皮相之谈”,实际上此诗“还可以包含着‘意想不到’‘出乎意料’的含义”。
对于作品成为名篇,为何广为流传?黄天骥更是重点加以分析。如《登鹳雀楼》,认为王之涣“从写鹳雀楼前观景的感受中,贯注着积极向上的乐观主义精神”。而崔颢《黄鹤楼》之冠绝古今,则不仅在于写作技巧,亦在于思乡怀古的情绪。对于韦应物《滁州西涧》流传原因,是因为此诗“不着痕迹概括了历代不得意者的典型心态”。这些看法往往探究到诗歌流传之本质。
黄天骥还综合运用戏曲、影视等理论解读、阐释诗歌,可谓独门绝技。这些理论的借用,往往还原了文学作品的发生场景。这使得读者对于作品的理解更加深入。如解读王维《观猎》用电影理论还原将军狩猎的场景,“如果以电影的手法表现,那么,前面几句,则是几个连接快速出现的蒙太奇镜头;最后‘千里暮云平’一句,则是在天空出现一条横线的‘空镜头’”。对王昌龄《出塞》的第四句,指出“和戏曲‘亮相’的造型十分相似”,如同“话剧的‘停顿’处理”。而对《石壕吏》的解读,则用戏剧手法写作剧本将石壕吏与老妇的对话加以还原,尤其精彩。这就使得我们对于诗歌的理解更加深入。
比较异同,以见真章
诗歌的艺术特色与优劣往往要在比较中才能凸显。而以比较之法解读文学作品,黄天骥在《诗词曲十讲》也已经提出。他认为:“可以通过比较,鉴别其思想水平艺术手法的不同,风格的不同,以及成就高低的不同。”而到《唐诗三百年》,此法则普遍使用。这使得唐诗的时代特色、诗人特色、作品水准得以凸显,见出真章。
比较之法,首先体现在诗人自身作品的比较上。这一方面可以辅助理解鉴赏作品,另一方面也可以看见作家创作的演变。如黄天骥解读《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便将此诗与《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进行对比,进而指出“诗人的创作,有逐步提高的过程,这和他的生活的经历、情感的变化和创作艺术技巧的成熟,有着直接的关系”。而解读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则列出其以桂花指代女性的其他诗歌,用以辅助理解作品。解读元稹《行宫》,则与《上阳白发人》《连昌宫词》的写作风格进行对比,指出元稹在写《行宫》之前有《上阳白发人》《连昌宫词》,而“和《连昌宫词》不同的是,《行宫》对所叙的事,点到即止。正因如此,元稹便给读者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这不仅突出了元稹前后创作的差异,也增进了读者对诗歌的理解和接受。
《唐诗三百年》中比较之法用得最多的,还是不同诗人之间相同题材诗歌的比较,使作品优劣互现,读者别有会心。如解读骆宾王《在狱咏蝉》,通过比较了虞世南、李商隐的蝉诗,认为虞世南和李商隐写蝉,都只是看到蝉的形象,而骆宾王则“通过蝉声写蝉,又通过写蝉,譬喻自己,这是这首诗在艺术构思上最为巧妙的地方”。解读王维《观猎》,则与张祜、王昌龄诗歌进行比较,认为张祜诗面面俱到,没有特色可言,王昌龄诗也“只是平铺直叙,格局不大”,而“王维就不同了,他只选择了几个狩猎的细节”。分析秦韬玉《贫女》一诗,则将其与薛逢、李山甫贫女诗进行比较,指出“通过比较,我们可以判断作者不同的思想水平和艺术水平”。
黄天骥还把不同时代同题材诗作进行比较,进而凸显时代风格差异,使读者对唐代诗歌有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把握。如解读初唐王之涣《登鹳雀楼》,以为“应从整个时代的社会风气,认识它如何触动诗人的脉搏。在王之涣生活的年代,已进入盛唐时期……这不能不影响了诗人们的视野与心胸”。而对于中唐李益的《同崔邠登鹳雀楼》则指出“全诗气象萧瑟,低回不振,这恰好表现出饱经战乱后中唐诗风的特点”。对于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与王之涣《登鹳雀楼》进行对比,生动展示出唐诗从初唐到晚唐的风格变化。凡此种种,无论对唐诗的创作旨趣还原、名篇的生成过程探讨,还是时代与作家风格的把握等,皆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能让人掩卷低徊,吟咏沉思,大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