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来,写延安的散文和诗歌,有如恒河沙数,可是,延安是个历史悠久的古城,又是革命圣地,处处都在闪光发亮,其内容太丰富了,总会有很多地方没有写到,成了文学的死角。比如延安有个极富浪漫气息的地方,叫做诗湾,竟没有一篇游记写过它。与此同时,好多参观过延安的人,也常常对诗湾没留下多少印象。
而诗湾,是极有文化价值的所在,是很值得看一看、写一写、品味一番的。
陕北有许多叫湾的地方,如张家湾、寸草湾等等;湾这个词儿也常用,如河湾、石湾等等。不过那些湾,都稀松平常,唯这诗湾,让人眼睛一亮。
诗湾地处延河岸边,清凉山底部,创建于宋,后经历代承续,摩崖石刻很多,只是由于日久风化,不少已漫漶。然而,较清晰的仍有五十多处,参差错落,布满全湾。
诗和湾,一个是文学名词,一个是地理名词,本是两个毫不搭界的词儿。诗是语言的精灵,而湾,是C形之地,上面有石有土有草有花,有人的脚印、羊的蹄痕;诗印在纸上,读在口中,而湾,存在于大地上。可是延安,却把它们奇异地组合在了一起。它漾动着延安特有的风土灵气。恐怕除了地处黄土高原腹地的延安,哪里都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我相信,即使一些没有到过延安的人,听到诗湾这样的名字,心里也会升腾起一片好奇。
清嘉庆本《延安府志》说:“清凉山阿,多名人题咏,石刻参差磊落,里人呼为诗湾。”所谓里人,指的是当地老乡。可见延安土著的命名才能。诗湾这个名字,即使放到全国看,也是独一无二的,是别异的,比诗还诗,是可以和响彻全国的陕北民歌相媲美的。
在距离诗湾不远的地方,一块巨石高高悬空,巨石之下,是一道凹进去的石崖,悠悠岁月,风雨剥蚀,崖上形成了巧夺天工的天然线条,像云霞一般美丽。因此,在那巨石上,古人就刻有“宛若云霞”几字。
在诗湾之旁,有一景致叫做“水照延安”。那是一个月牙形的石钵,石钵里蓄有水,从其一角斜视,可看见对面山上的古城墙,倒映在水面。石钵边竖一有趣的碑,碑上反刻着几个字,映到水里后,才变为正的,是“水照延安”四字。而其实,站在这儿,正可一览延城全貌,三川二水尽收眼底。
诗湾的下边是月儿井,左边是印月亭。月儿井是一口十余米深的六角古井。合上印月亭,透过里面的一个圆孔,可以看到月儿井里的水面,井水悠悠浮一月,有时还可看到星星。
在诗湾,镌刻于石崖上的诗,篇篇都是书法艺术,虽久经风雨剥蚀,满目沧桑,但真草篆隶,各闪其辉。假如后退几步,人们可以看到诗湾上方的山形地貌。那里有窑洞,有院落,有出墙枣枝,有伸向晴空的卫星天线,有扯长声儿正在唤猪的大妈的身影。俯身下看,山之根底,一个老汉,分明看见了什么,逗趣地唱歌:“宁看凤英几步走,哪怕桌上没酒肉。宁看凤英走过来,哪怕山里花不开。宁听凤英唱一声,不去网上捧明星。”随即,一个婆姨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也许她就叫凤英吧。她向着那个老汉扔去一块小石子,笑喊:“哎,打你个老不死的!小心我砸黏你的狗脑!”这婆姨,真像是从风趣的民歌中走出来的。随后,老汉离开了,而这婆姨,却显然被逗得十分兴奋,一派欣喜的步履,走进了诗湾的世界,成了一首当代民间诗歌信天游,其脚步踩着的铿锵新韵,与古诗交相辉映。
不久,那个婆姨上新城了,整个诗湾静悄悄的,好像等着我继续品味。我再次抬头,重新凝望诗湾,凝望那高悬于半空的石头的诗页,好像望着一本刚出版的诗刊。其中有北宋驻守延安的战将和诗人范仲淹的诗作:《依韵和延安庞龙图柳湖诗》,他那“秀发千丝堕,光摇匹练柔”“胜处千场醉,劳生万事浮”,让人沉醉其中。在这儿,与范诗旗鼓相当的还有韩世忠的名词《满江红》。当我读着它们的时候,我知道我是在仰视着我们古时延安人的威武高度。
面对诗湾,清代延安知府张伟题诗道:“层层高阁倚星辰,诗壁留题时代新。长羡范韩名不休,风流继起更何人。”他那时根本不会想到,到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由于延安成了中共中央的所在地,这儿的诗情诗意诗葩,硬是超越了以前的任何年月。
那时,一张张油墨未干的《解放日报》,就从这山上飞出,著名作家丁玲就主编着此报的文艺副刊,而这些,距离诗湾只有数十米的光景。这样,在我的思维中,诗湾和《解放日报》文艺副刊就重叠了,或者,诗湾成了这个副刊上的一个显眼栏目。
就在那一时期,艾青的诗,柯仲平的诗,何其芳的诗,公木的诗,贺敬之的诗,李季的诗,戈壁舟的诗,联翩出现在延安。不过,它们与既往的旧体诗不同,这些诗散射着崭新的光芒。哦,一湾的糜谷一样的诗行,一湾的点燃火把的节奏,一湾的红旗翻卷的韵律。它们飞在天上就是鹰鹞,落在地上就是流水。它们使延安的一些崖,一些石,一些窑院,一些柳树槐树,一些吹响的梅笛或管子,一些送饭的小罐和新开的田垄,都曾一闪一亮。
但可惜,这些划时代的新诗,却并没有刻在诗湾里面。我想,如果因为诗湾的地方有限,延安有的是湾,有的是石崖,可以另辟一座新的诗湾,把那些诗,还有更多的歌颂延安的优秀诗歌,都刻在上面。这无疑会成为一件文坛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