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遂川山区长大的我,打记事起,就喜欢喝母亲做的茶。
清明前几日,农事正吃紧,母亲却放下烦杂琐事,挑晴好的日子,看林子里的雾散了,抬脚出门,背上竹篓,飞快摘下一叶一芽,直到上午十一点多收工。一大背篓茶叶,沉实,倒进一只干爽的圆形大竹匾,抖散开来,放厅堂深处晾一晾。我和姐姐四只手,采的鲜叶不及母亲的一半。
天刚擦黑,摊开的叶芽儿已微卷,有点打瞌睡的样子。母亲抱捆干透了的青竹片进灶房。早吃过夜饭,热水洗过澡,母亲换上一件天青色苎麻衫子,斜襟镶一排盘扣,花骨朵儿似的,右下摆留小缝儿开衩。大水缸里舀井水净手,反复三次。扎起蓝布方头巾,比身上的衫子颜色深许,点撒朵朵雪白梅花,腰间围条黑色裙帕。拍拍身上的灰尘,井水洗锅,换洗三遍,倒出来的已是清水,嘱我烧起小火,炒茶青。
母亲双手拢茶叶,天女散花似的,均匀撒向铁锅四壁,蒸熏。待锅里冒起一股烟,水汽四溢,十指叉开,热气中穿插搅动,飞快地抓起,抛撒。五六分钟,反复翻炒百十次。她的额头渗出汗珠,一层紧一层,不时努嘴示意我拿白毛巾给擦擦。茶烟迷漫中,叶芽儿变得软和,滚烫。抄起,顺入驼背簸箕,搁大水缸木盖板上,一头抵住土墙。双手拢茶,将茶芽揉搓成团,紧一紧,打开,再揉,来回揉捻七八分钟。茶汁沾染手指焦黄,渐变暗黑,茶香散溢,每一个叶芽儿莹润湿滑,微微卷曲,清水里洗过澡一样,再次入锅。
这是第一次炒青(又叫杀青)、第一次揉青,去水分,初成形。炒青时,火速要匀,稍旺,猛火上来,热锅烫伤茶叶,出的茶带焦苦味,白忙活;火忽大忽小,温度不够,铁锅里沤久了,茶青炒死,泡出来的茶汤色混浊,不香;揉青时,动作要快,力度稍大,得沉下腰,憋住气儿,全赖手感,巧用韧劲儿。
母亲是极有耐心的。坐在灶膛间烧火的我,也极力耐着性子,盯着她手势,瞧着她脸色。两枝竹片儿冲起明火,竹青出一身汗,清水溢流,锅底下嗞嗞地响着,竹沥飘逸清香,渗透茶中,丝丝入扣,令茶香益加清明。松枝、香樟、枫树,绝不可做制茶的烧柴,它们的香太浓烈,冲撞了茶香,脂油、枫香的怪味儿,品茶的人嫌怪得紧。十四五岁的姐姐,帮母亲收拢茶青,清理簸箕,见缝插针搭把手。
二次炒青,手势更快,火略小些,锅已热起来。起锅后二次揉青,越发小心,用巧劲儿,手要快,心要静,一着急下死力,半干的茶芽,咯嘣儿断了,出不来整个儿蚕蚁似的茶形,泡出来成碎沫儿。也不可漂浮着,手上不着力气,那样一次成形的茶芽儿,松松散散,不紧致,不好看,存香时间亦短。母亲十指尖尖,抛撒揉捻,太极云手飞舞,一双赤脚点地,小碎步不乱,腰身闪转腾挪,呼吸匀称心平气和。
一片片叶芽儿卷得结实,一根根银针儿似的,弯曲的尖儿上披一层细白绒毫,莹润生辉。温暖的茶香熏得母亲醉了,红热的脸庞满是笑意。拈一粒茶,送嘴里,贝齿轻咬,脆,香,甜。炒完三四小锅,一起再入锅,不再添柴烧火,以灶膛余温烘焙。母亲坐在矮凳上,斜倚灶台歇一歇。待茶叶足干,出锅,摊放几个小团箕里,盖上一张糙米色细葛布,放厅堂木架子上晾着。两大背篓十几斤鲜芽,母亲匀分七八次,一小锅一小锅炒,忙活到次日凌晨两三点。做出的两斤多手工茶,到墟镇就被识货的老主顾抢走了——价钱,当然是全墟场最高的。
清明、谷雨前后四十几天,做出的新茶从披满白毫变一身新绿,价钱也一路跌下来。谷雨后的粗茶留下几斤,自家一年四季喝,管够。母亲卖了十几斤上好的茶(最好的卖五块多一斤,那时一百斤稻谷差不多五块钱),进账的一半给姐弟几个交学费、买纸笔。剩下的,夏天给姐姐扯件花衫子,买双新凉鞋;姐姐和母亲一般高了,逢墟时不能总光脚丫,穿缀满补丁的衣裳——那是她辍学后跟着母亲上山砍柴的惯常打扮。我只盼着姐姐换下来的“新衣裳”,她个儿蹿得快,嫌短了。记得母亲一件天青色斜襟衫子,唯一没打补丁的,已洗得泛白,肩背处薄得透明,做好茶当即换下,洗净,烘干,明早上墟场卖茶时,还穿上。
烘干的茶,晾它一两个小时,即凉即装,防潮、留香。小心轻掇,放入黑陶罐,瓶口用牛皮纸封紧,压上盖子,搁在远离杂物、通风避光的大厅高桌上。茶是极娇气的,极爱干净,身边若有油、盐、肉食以及盛放饭食的气味,一点一点吸入,日子久了五味杂陈,再好的茶冲泡出来也变了味儿。母亲有时竟找不到一个像样儿的陶罐,便找来一张牛皮纸,一遍一遍擦净,留给爷爷吃的好茶,一斤分四小包,扯根麻绳扎紧、捆牢、叠起,悬挂堂屋大厅上首横梁下——屋里有风,雨打不着,远离诸物,悠悠荡荡。年底,还剩下一小包,取来泡一壶,酒红色的茶汤,醇香浓酽,成了上好的红茶。是日日浸染其中的山间水汽,还有南方清凉空气作的法。开春做出来的一款绿茶,汤色如翠玉,清亮透明,甘甜芬芳;时光里发酵半年,渐变红茶,品来香味醇厚,口中回甘。红茶利于消食醒酒,轻微胃疼腹胀的,连饮三杯,便觉轻松畅快。没有一身手工制茶绝活,未得自然贮藏绿茶经验的人,难得体味自然之手此番神妙造化。
烈日下,光脚丫踩着滚烫的石子,脸上热汗淌流,胸口火一样烧灼,渴得冒烟,撒野的我们一支响箭似的射进屋,扳住茶几上一只雪白瓷壶(壶身缠枝红梅),张嘴衔住扬起的壶嘴儿,“咕咚咕咚”灌饱一肚皮凉茶,清凉渗入五脏六腑,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舒坦了。
暖瓶里的热茶,是大人们爱喝的。半大孩子肚里藏火,冬日霜雪天喝冷茶,冰凉透骨,心里冻得一紧,咧开嘴笑。一只圆肚矮锡壶,一只白瓷高筒壶,丢一把粗茶,清早滚开的井水,盛满,放凉;天还没擦黑,两把壶倒转一提,滴水不漏。
酒后饮绿茶,可得当心,醉酒再加醉茶,可不是闹着玩的,晕晕乎乎,二三日难醒转。我小学毕业即离开山里,到县城、省城读书,后分配回乡镇机关工作。某次到汤湖镇看朋友,喝完三大碗客家米酒,口渴,接连豪饮几杯浓茶,看那汤色清绿,茶香诱人,贪嘴,倒床上整宿睡不着。次日起身,仍满脸绯红,神色恍惚,醉眼迷离。此番经历,终生难忘,平时第一次认识汤湖温泉山狗牯脑茶。此时方知,原来母亲年轻时做的一手上好绿茶,就是遂川狗牯脑茶。十几年辛苦操劳,她做茶卖得好价钱,贴补家用顶半边天。两三年后,两个弟弟也中专毕业参加了工作,逢年过节回家,给母亲怀里塞几个大红包。
父亲十二岁读完小学,跟着祖父走上“挑脚”的路——每年清明谷雨前后,一对漆过桐油的圆箩筐,挑起新出的茶(用油纸包紧),从村西头爬山过埂,经热水洲,上石门岭,沿一条石板山路——清朝末年修建的湘赣茶盐古道,经炎陵至桂东县城售卖,回程捎带烟叶、盐。烟叶是湘东山地出产的,盐是广东贩过来的海盐。这条一百五十多公里长的古道,间或有茶亭,于向阳山岭蹲坐——大多用杉木搭建,也有石屋子,四壁以长方麻石砌成,屋顶遮盖杉树皮、芭茅草。守茶亭的多半是山民,老单身汉;大户人家月供米、油、盐,房前屋后种茶、菜蔬;山上柴草腐了一层又一层,山泉水就在脚下,手脚勤快的,应有尽有。习惯深山独居的老汉,过的简直是神仙日子。
义人守护的一间接一间的“十里凉亭”,给苦于奔波的来往过客遮风挡雨,休整安歇。深山暮晚,雾气笼罩,十步之外皆是空茫,若有猴子、野兔、狐狸出来走动,或有人路过,都是稀罕的。过往行脚挑夫,歇歇汗,喝口热茶,吹吹山风,天南地北话江湖,驱散山林寒气和孤寂。乐意住一宿的,正好有伴儿,烧火煮饭,烹茶,一齐动手,四海之内皆兄弟。两三个人挤一床被褥,一杯热茶、一口热饭,暖心、暖胃。
在穿越深山密林的这条古道上,母亲当年从湖南桂东嫁到江西遂川西部山区,是从这条茶盐古道走路来的。父亲沿路山村歇脚,遇见母亲。她顿生好感——能做得一手好茶的人,不差。忽略了他的个头小,脸黑,皮糙,更不晓得他脾气暴,——这茶原是祖父的老手艺。父亲粗手大脚做的茶,总是大火烧焦的味儿。
母亲老了还想着后山圆岽上的几十棵老茶树。穿过老屋后竹林下的小路,绕过枫树窝,爬上浑圆的山顶。圆岽上两亩多灰黑质沙土松软肥厚,当中一条小路,辟开两片半圆形茶园,一百来棵茶树,是祖父从汤湖狗牯脑茶山摘回茶籽,埋土育苗分栽成林的。每隔五六年,入冬时,母亲将茶树齐兜斩除,覆盖杂草泥土。隔年上春,齐刷刷冒出一茬新茶,芽头肥美翠嫩,老茶林一次次灿然若新。
母亲老了,老茶树枯了。
在广东漂了二十几年的姐姐回家了,她接过母亲的茶园,将后山岽整个儿修整一新,全种上了新品茶苗。春天里娘儿几个招呼着回乡下,趁清明前的好太阳摘新茶,我来把火,母亲端坐灶前,眼睛盯着,姐姐一招一式学做茶。姐姐从小看着母亲做茶。几年下来,新出锅的茶,和母亲当年做的一比,分毫不差。
今年春,与几位爱好摄影的朋友来到江西坳——湘赣茶盐古道核心地段,正值万亩高山云锦杜鹃烈烈燃烧,如霞似锦。过界碑,往溪谷深处古道边,在一处石屋遗址伫足徘徊:三隔间小屋石墙倾倒,断墙残壁内枯木缠满老藤,人来,几只老鸦惊起,嘎——嘎叫着飞离枝杈。斜倚长满青苔的石门,空山人静时,此处宜有狐仙,与君嬉戏;眼前游人如织流水般淌过,时空荒芜,料想当年挑茶担的父亲或曾在这古茶亭歇脚,十八岁的母亲一身红妆,行路到此也曾喝了口热茶;春风浩荡中,鼻翼仿佛攀爬一丝丝茶香,不绝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