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法多”
栏目:旅途
作者:邓宗良  来源:中国艺术报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有的艺术形式,犹如花园里一朵与众不同、过目不忘的鲜花,在你的记忆中,留下一抹芬芳。它是一种精神上的愉悦,还会让你看到这个民族的厚重历史,感受到这个民族的气质。也许开始时并不是那么强烈,只是像月光那样,影影绰绰一直萦绕在你的身旁。但当你翻阅一本相关的书籍,看到一幅相关的画作或者一部电影,谈论一个相关话题,它会瞬间浮现。葡萄牙的“法多”,就是这样。

  第一次接触“法多”,快三十年了。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一条狭窄的弯弯曲曲的小巷,缓缓地向着高处巷子深处伸展。刚入巷口,黄昏柔和的光线里,小巷两旁两三层老房子墙壁的马赛克瓷砖熠熠生辉。一些蓝色调,让人想到熟悉的青花瓷,淡雅的色调透着岁月打磨的沧桑。走进小巷,天色渐渐暗下来,有年代感造型的小路灯,光线若有若无,像残年风烛,却又韧性十足。一扇扇窗户透出的灯光,照出不同时期的窗框造型,引发游人猜测它们曾经的主人身份之高低审美之异同。偶尔从几扇虚掩的门窗传出的歌谣,与古色古香的小巷天衣无缝,浑然天成,小巷顿时似乎有了呼吸,有了灵魂闪现。陪同我们的主人说:“这就是法多。”这再简单不过的句子里,有民族的自豪感,有对客人周到接待的得意。

  走到预约的小酒馆门口时,不禁回头看看走过的长长小巷。从低处慢慢抬升起来的小巷,几道拐弯后早已看不到巷口。即使是一条直线,巷口也早就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柔和的路灯和从窗户透出的灯火,远远看去,若明若暗,平添了几分静谧。当我们在小酒馆为“法多”所陶醉时,才觉得走过这条小巷,仿佛是无意中为欣赏“法多”做足了铺陈。

  小酒馆像普通住家的一个大房间。从小巷推门而进,里面没有窗户,恍然间像到了陕北的窑洞。进来后,左手边有个小门,饭菜正是从那里端出来的。小门的对面横放着一张长条餐桌。桌面是一整块厚厚的木板,纹理看上去十分粗糙,手掌贴上去,却非常温润,是一种意想不到的触摸丝绸的感觉。不由想起那些在江河里沉浮经年的浪木。也让人联想到无数客人的肌肤触碰留下的余温。在餐桌边落座后,水和开胃酒被侍者依次摆到每个客人前边,之后菜一道道地上,两道菜之间总是隔着很长时间。不出意料,菜品以海鲜为主。带壳的虾蟹,鲜亮的红色,热情四溢又毫无粗俗之感。上开胃酒时,一个高大而体态丰腴年过中年的女歌手,和一个比她年长得多的小个子伴奏男人,旁若无人地在送餐小门旁边的一张小餐桌边坐下来。他们就像另一拨预约而来的就餐者,心无旁骛轻松愉快地交谈。他们并不刻意压低的笑声,让邻座客人感觉到这是此时此刻应该出现的氛围,是一种恰如其分的舒适和惬意。他们表演“法多”前,没有致辞,没有介绍,半句话都没有。好像是他们一时兴起的自娱自乐,也好像他们演唱的“法多”世人皆知,如你天天和阳光的相遇一样平常。伴奏老人漫不经心为他手里的吉他调试校音,也许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提示,客人被他慢慢弹出的流畅曲调所吸引。当客人的注意力落在他们身上时,女歌者的歌喉不失时机地打开,一曲婉约多情的民歌,音调由弱到强,好像从远处的大西洋飘来。

  唱了一两首后,他们会停下来用餐。几杯葡萄酒之后,他们的演唱更加真挚感人。伴奏老人清瘦的脸庞有点泛红,特别是高高的颧骨部位。他忧郁的眼睛,隐隐约约闪现着泪花。女歌者化了妆,看不到情到浓处时脸色的变化,她始终微微上扬的脸,目光似乎早已穿过这个逼仄的小酒馆,跨过时空,或者到了久远的年代,或者到了遥远的大洋,甚至到了大洋尽头的另一块大陆。柔软的灯光里,她柔软的丝质黑长裙上镶嵌的小珍珠,像她眺望的另一个半球的星辰,以及那里月色下平静海面的浪花。她长裙大开口圆领,露出白皙圆润的臂膀。白皙的皮肤下,好像能够看见一股强烈的情感就要蹦出,一会儿是滚烫的热情,一会儿是心碎的忧伤。

  “都是思念。这样的情调,太像我们的唐诗了。”我们一行中的一位长者用深沉的语调评点。大家都觉得他的点评很贴切。唐诗中,诗人的求学、宦游、戍边、流放等等,常常使人感叹世事无常的别离,千山万水的阻隔,杳无音信的期待,愁肠欲断的惦记,不期而遇的重逢,物是人非的归来,家国兴败的悲喜……所有这些,往往寄情于皎洁忧伤的风花雪月。思念成了唐诗常见的底色。葡萄牙的大航海时代,开疆拓土,冒险远方,追逐梦想,中间的血汗,里边的豪情啊。这些故事自有评说褒贬,但这是一个民族不会忘记的史诗。男人漂洋过海,女人独守空房,打发日子,需要寄托,需要慰藉,需要希望。葡萄牙传统文化,是“法多”肥沃的土壤,不管它在什么时候出现,都不让人感到突兀意外。

  女歌者的如诉如泣,让人听到远征男人与狂风巨浪的搏斗,女人的牵肠挂肚。男人的逾期不归,女人的怨恨绵绵。男人的一去不返或者移情别恋,女人的痛不欲生。在这间小小的酒馆里,真是一阵风的呼啸,一片雨的袭来,一时泪点飞奔,偶尔也有笑靥如花。客人由此想象以前葡萄牙人的生活画卷,他们的喜怒悲哀。更多的是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过往云烟,自己的亲情聚散,自己的别离思念,自己的失之交臂。独倚柴门的老母亲,浪迹天涯的孤独身影,风雪夜归的步履匆匆,星光璀璨的憧憬幻觉,谁不曾拥有?

  这样一个触动千万思绪的晚餐,以前是没有过的。不能以某一个地方的酒吧一条街来定义酒吧文化。真正的酒吧文化,如此真诚、质朴、优雅而香醇。起码里斯本这条古老小巷里的酒吧是这样的。在我们结束晚餐前,女歌者和伴奏老人已经悄然离去,就像来的时候一样。他们自始至终像跟我们一样,就是就餐者。没有跟客人告别,甚至没有一个眼神交流,但他们的歌声和曲子一直充盈你柔软的内心。客人还沉醉于他们的歌声时,他们就离去了,没有给他们轻轻的掌声,一句谢谢也没有说。不知是不是约定俗成,肯定产生了一种戏剧冲突,强化了这个晚上“法多”留下的怅然若失之感。悲情的“法多”,从天边飘来,又飘去了更远的远方。

  女歌者和伴奏老人已经离去,无影无踪。从小酒馆出来时,目光还是落在小巷的处处,仔细搜寻他们的身影。里斯本夜色苍茫,小巷愈发安然和倦怠。那个女歌者风韵犹存,丰腴的身子好像时刻燃烧着“法多”的激情。伴奏老人看上去风烛残年,他一旦弹起吉他,每个音符都诉说人生的厚重和韧性,饱经风霜、气度非凡。他手背浮雕般的青筋,与灵动干枯的手指,和谐优美地颤动着,与那把老吉他相依为命。他如此孱弱,是因为他把所有精力甚至灵魂,都倾注到“法多”里,没有人怀疑这将耗尽他最后的一滴心血。让人很是不舍。

  六年前,再访里斯本。从下了飞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在茫茫人海里,寻找女歌者和伴奏老人的身影。行程很紧张,没有再去造访小巷,寻找那间小酒馆。不去也好。去了,免不了有一种担忧、一种恐惧,担心到了那里,物是人非,甚至面目皆非。还不如守护着一个美好的记忆。就像一篇名著,被后人改编为电影之后不堪卒看,像一张本来漂亮的脸蛋被低俗的美容毁掉了。这次访问最后的晚餐,酒店的大餐厅里,安排了“法多”演唱。不知是酒店周末的惯例,还是其他客人的安排。不能有过高的预期,但能够再次听到“法多”还是很欣慰的,有故人重逢之感。没有伴奏,歌者是一个更年轻更高大的女子,明亮的灯光下,白色的裙装下是丰满的腰身。孕育新生命,使她更加娇媚多情。这个晚上她的“法多”好像是唱给她期待着的小生命的,温暖而快乐。多少有些失望。“法多”的魅力,在于那种打动人心令人心碎的忧伤。大厅就餐客人很多,餐具的磕碰声,孩子们的打闹声,歌者只好提高声调,婉转的韵味更是无处可寻。没有听完就离席,到阳台上。酒店坐落在里斯本最豪华最热闹的大街,当地人说这相当于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大街上灯光明亮,车来车往,行人熙熙攘攘。夏天的夜晚,天黑得比较晚。远处的楼顶,不时还飞过一小群归巢的鸽子。渐渐昏暗的蓝天是它们快乐飞翔尽情嬉戏的大舞台,它们似乎不情愿回家,反反复复地久久回旋徘徊,点缀着华灯初上时分的淡淡忧伤。

  明天告别里斯本,这次不可能再听到以前的那个韵味十足的“法多”,也不可能再看到那个女歌者和那个伴奏老人。也许永远看不到了。

  不管怎么样,我会怀念里斯本,它的小巷和“法多”。小巷夜晚的“法多”,那种神秘,那种苦涩,那种哀伤,那种恐惧,那种悸动,那种欲罢不能,那种坚韧,那种期待,多少年了,未曾离去。它让人慢慢地从苦难中品味到美,从思念中触摸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