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怎样领会共同的生活世界?
——读李静《更新自我:当代文化现象中的个体话语》
栏目:品味
作者:刘欣玥  来源:中国艺术报

  在信息如潮的当代文化环境里,“自我”的流动和生成性,不再是成长中的个体的特权,而愈发成为一道普遍命题。用戴维·洛奇的话说,“个人自我不是固定不变的实体,而是在与他人和外界交往的过程中不断被创造和修饰的意识”。日常经验加速翻新,人们并不缺少与时俱进的机会,但对于自我的边界调整与再造,显然会将话题引向更幽微芜杂的地带。对于文化现象的研究者来说,怎样精准地捕获新经验,讲述新体验,并通过个体自我的话语流变一窥时代的精神状况,既是分内职责,也是对自身问题敏感度与认知测绘能力的考验。青年学者李静的最新文化批评集《更新自我:当代文化现象中的个体话语》(以下简称《更新自我》)对此作出了一次很好的示范。

  《更新自我》以个体经验的细描、进入共同体的多元路径、新文化体制想象作为主线,辑选了李静追踪近十年文化案例的评论文章,也凸显出她一贯的问题关切。书中的作者形象,首先是一个深度在场的普通观众,她第一手的受众反应,或着迷,或感动,或不解,与大多数的你我他无异。书中涉猎的媒介样态之丰富,令人印象深刻,足可见出作者的“杂食兴趣”与沉浸程度。从热门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声入人心》《青春有你2》等等,到影视剧《人民的名义》《都挺好》等,无一不是过去几年里曾引发广泛关注与话题焦点的“爆款”。当然,文学研究出身的李静同样也谈论金宇澄、格非、张炜等人的严肃文学创作,与谈论新兴的视听浪潮并行不悖。所以,李静的研究读来总有“不自我设限”的开放性与鲜活气。兼顾话题时效性与思辨深度,也平衡了向外的锐评与向内的自我省察,是这份“新世纪人文备忘录”的特色所在。

  作为生于全球化与市场经济时代,与互联网文化、新媒体技术赋权共同成长起来的新生代,李静拥有这一代年轻研究者的优势,包括对现场动态的熟稔于心,出色的信息消化与加工能力,付诸文字时,更有准确的经验再现和共鸣感召力。“在全景式的图景中,我们总是某一位置上的一员。”这种“自我”与他人息息相关的结构性视野,帮助李静找到了“局内人”的提问位置:如何作为一个“局内人”,而非“吃瓜群众”“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去认识我们的时代?在当下的生活秩序里,如何激发自我的抵抗与创造潜能,凝结成新的集体,继续发挥“会思考的人”的意志力与能动性?在今天,要怎样去领会共同的生活世界?这些发问,首先作为携带着成长困惑的自问浮现。作为书名的“更新自我”,根植于一个当代观察者个体的历险与自勉,但它也同时向着推己及人、“共同生活”的未来愿景敞开,期冀更多人参与到答案的寻找中来。

  在某种意义上,李静对于“文化”的理解接近于雷蒙·威廉斯的界定,即文化是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是每个社会中人所必须置身的日常生活经验。书中众多的个案讨论,并不满足于对“热点”提供及时性的响应与酷评,李静意图“在更大的视野中理解个体境况,并为公共世界的改变提供批判性思考的基点。”那些溶解、渗透其中的,为我们所“日用而不自知”的话语、惯习、传统、记忆与无意识,往往成为她开掘问题,追索背后深层意义的入口。倘若有一种图景从这些文章里清晰地呈现出来,那就是一个青年人文工作者训练自我如何走向他人、面对世界的过程。这些都使李静的文化批评,多了一份人文主义的理想情结与抱负。

  面对不断变革的现实,人文工作者要做出方法论和理论视野的拓进。书中灵活调度大众文化批判、娱乐工业、粉丝经济、情感劳动、亚文化研究等理论,以随物赋形的自由漫谈与出色的阐释力示人,在其背后,对于现实的强烈反思和介入立场同样不容忽视。《更新自我》的写法,被作者自述为“批评与文学史研究的合二为一”。李静的研究方法,实则综合了日常生活的田野观察与细致谱系学考察,紧贴直接经验、理论与历史的三重维度,意在抽绎出文化文本背后的运作机制和框架性问题。开阔的知识视野,成为触类旁通的前提,书中常有出其不意的文本并置,制造出令人惊喜的对读。比如在谈论《吐槽大会》时,李静视之为“年轻态喜剧”,并以此出发梳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喜剧脉络,再借由陈佩斯探讨了一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笑点生产机制。重温以往的笑声,无疑更能凸显出今日之笑的特质,李静由此发现“发笑不是最终目的”这一被遮蔽的传统,引人深省。

  “更新自我”的方法,除了揭示个体与共同体的有机转换,打通历史与当下的互动,还有一条被贯彻的行动法则,就是化“被动”的热点接收、同质化的情绪刺激,为“主动”的反抗和破局。书中最大的讨论对象——声色喧腾、被效率与算法统摄的大众文化消费市场,处处都是对观众喜好的计算与迎合。但是毫无疑问,太多现成价值的被动摄入,注定会成为滋生惰性的温床。李静援引维特根斯坦的比喻“我们是在没有摩擦力的光滑的冰面上”,对当今生活危险的顺滑感提出质疑,并呼吁回到粗糙的地面上,“带着摩擦力”投入真实的生活。

  《更新自我》明锐、清醒、毫不迟疑的批判色彩使文化批评因此获得了拒绝同质化思考,超越单一逻辑的意义与效能,并坚持邀请读者加入进一步的思考。正如美国作家奥利弗·波克曼的提醒,“毫无摩擦的生活通常意味着毫无思考的生活”。在这里,“更新自我”从来都不是一句口号,一种夙愿,而毋宁说是一种朴素的实践。它诞生于艰辛的、耐久的、日复一日的工作之中,并回馈以与摩擦力共处的心志与途中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