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走西口
栏目:乡村
作者:李翠英  来源:中国艺术报

  要写有关走西口的文章,这无法不让我想到我的爱人。他7岁从后山回来,后山是个大概念,貌似所有走口外的人都是去了后山。而走西口也是个大概念,多年来,人们寻找走西口的路径,有人说是山西河曲的“西口古渡”,有人说是山西偏关的“关河口”,也有人说是“老牛湾”,其实从边墙(长城)和黄河跨过去,就是口外(内蒙古)。就偏关而言,无论是经老营、水泉从旱路跨过边墙,还是从关河口、老牛湾等水路越过黄河,都是在“走西口”。

  我爱人的老家是山西偏关水泉乡甄家沟村,据说在土改前,他们家属于大户人家。那年,我那15岁的婆婆从坡上割草回到家,看到有迎亲的花轿落在门前,就忙着去看热闹。不想那花轿原来是迎娶她自己的!从此,她就成了比她大9岁的我公公的女人。

  我公公是个苦命人,很小的时候没了父亲,靠家族中的叔父抚养长大,所以娶亲很迟。那时候,他们家还有些家产,在窑头乡的阳坡村有二三十亩土地,还有一座油坊。我公公成家后,他叔父便将这些产业分给了我公婆。但我公公太老实,我婆婆年纪又小,虽然分下了土地和油坊,却经营不善,再加上战乱,所以没几年就败落了,到土改时被划为个贫农,也算是“因祸得福”。

  一般来说,大凡在口里有生计的人,是不走口外的,婆婆公公便是没有生计的那种。1958年,婆婆和公公因生计所迫,上了后山,落户到了内蒙古察右中旗一个叫刘甸坝子的村子里。

  他们之所以走西口,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的大姑子白桂莲,曾经在偏关县剧团唱戏唱出了名。她是唱青衣的,艺名“二白”。在偏关,喜欢看戏的老前辈们都清楚,偏关县晋剧团曾经出过三个姓白的知名艺人,“大白”白世连,后来在平鲁一带唱戏,拉起了一班人马;“二白”就是我大姑子白桂莲;“三白”则是白海珠,到“文革”时也一直呆在偏关县宣传队,后来又成立了新的晋剧团,他们一家子都在那个团里,直到剧团解散。

  我大姑子白桂莲不识字,唱戏却唱得好,不到17岁就走红江湖。但这并未让我婆婆感到荣耀,反而感觉很丢人。于是,她借口要给我大姑子找对象,到县剧团闹腾着要我大姑子回村里去。据说她住在剧团,人家剧团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那一年,她过年回家,因为我大姑子的事闹得心神不安,把放在炕头的大麻炮一古脑儿扫到了灶火里,把锅台炸了个稀巴烂。最后领导见她铁了心不让我大姑子唱戏,我大姑子也没了主意,就跟着她回了村。

  我大姑子年轻时长得特别漂亮。当时村子里有个下乡干部,人很年轻,有文化,据说是定襄人,看上了我大姑子。我大姑子也想和他谈对象。结果这事儿让我婆婆知道了,她听村里人说,定襄、忻县人每天吃的是“红面”(高粱面),因而说死说活不让我大姑子跟那个定襄人。

  见我婆婆这么“封建”,那个定襄籍的下乡干部就发誓要利用给村民“扫盲”的机会,给我婆婆“换换脑子”,清除她脑子里的“封建余孽”。这样,我婆婆每天识字都要识到12点。虽然她干活做家务是好手,可是那些“马马道道”的字,在她来说如同看“天书”,就是开不了识字的那个“窍”。但是那个下乡干部文化小青年却给她“换脑”心切,想给她灌输新思想,希望她能支持他和我大姑子的自由恋爱。可谁知,这样一来,反倒强化我婆婆的逆反心理。认为那个下乡干部是欺负她,更坚定了她走口外去后山的决心。

  离他们到口外后落户的刘甸坝子不远,还有个村子偏关坝子,在这里落户的多是偏关水泉、陈家营一带的村民。来的年代有的长,有的短,说起来都知道根脉。于是,我大姑子的婚事就让我婆婆包办给了我现在的大姐夫——一个老实厚道的庄户人。

  也是上帝的安排。我婆婆一生只生了两个女儿,因此她特别希望有个儿子。那一天,也就是1961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我婆婆突然想去走亲戚──去她表姐家。就在去她表姐家的途中,捡到一个刚出生不到一天的孩子。那天是个阴天,正下着绵绵细雨。据说,那孩子被扔在一个荒坡上,已经淋了大半天的雨。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爱人!因为这个缘故,在我们婚后的日子里,平时我凡事总是让着他,为着他的身世而生出无尽的怜惜之情。有时候我也想,究竟看上他什么了呢?或者就是因为他的出生背景而心怀恻隐之心吧!

  7年后,婆婆一家又回到了偏关。而那个后来成为我爱人的、从荒坡上捡来的孩子也还争气,长大后竟然考上了大学!村里人说:“噢,一个黑夹袄,抱回个宝贝来!”

  再后来,我爱人被偏关县人民推选为人民政府副县长。好多知情人又说:“哦,一个黑夹袄,抱回个县长来!”

  听到这些话,我婆婆的脸上就笑开了花。

  我想,说到走西口,“收获”最大的就是我的婆婆、公公。他们得到了他们今生最珍贵的礼物──他们的宝贝儿子──我的爱人,一个小名“石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