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座山的存在,都是为了养育一方水土和一方人。山和人,构建出一个地方独特的风景和风土人情。千百年来,山在那里,寸土未移,冷眼看着山下的人们经历生老病死,像一茬茬庄稼一样,种了收了,永远在重复。
我看着罗山已经有二十一个年头,它是宁夏境内排名第三的大山,也是中部干旱带上唯一的一座大山,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罗山,这片地带得多么的荒凉和干旱,怕是连雨也不会落到这片土地上,更不会有人能在这里生存下去。所以,罗山被誉为“旱海明珠、荒漠翡翠”,是罗山脚下生活的人们心中的母亲山。
这样一座山,肯定是有各种各样的故事来延续的,关于山的故事,关于人的故事。山的故事是定格了的,人的故事一直在演变,在更新。
宁夏和内蒙古接壤,这一度让宁夏成为军事重镇。凡是和堡有关的地名,都是曾经驻军的地方,罗山周围更多一些。惠安堡、新堡、红寺堡、金积堡,大量驻军,大范围防守。但驻军的粮草问题没办法解决,从陕甘一带调军粮上来,送到这里,十成只剩一成。所以在很多年月里,这里都频繁地换军队,换住户,人口流动堪比走马灯。
直到朱元璋建立大明,为了彻底解决门户防守的问题,他从陕甘一带开始大量朝这一地区移民,让移民来开垦土地,闲时为民,战时为兵。这一策略,从洪武初年一直延续到永乐末年,历时五十年。
背井离乡的大部分结果就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在一场迁徙中,每个人都是卑微如草芥,不知道下一刻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侥幸到达目的地,还有更大的关于生存的艰难等着自己。
历史的风尘中已经找不到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发生在迁徙路上的故事,留下的只是大的事件记录和亘古不变的风景。名山和名人总是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明朝,朱元璋分封儿子们到各地为藩王,第十六个儿子朱旃被封到了宁夏,这位王爷对罗山非常偏爱,留下了大量关于罗山的优美诗句,甚至去世后更是葬在罗山。再加上深山里的古刹云青寺对四方信众的吸引,罗山有幸在史书中占有一席之地。
被人遗忘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罗山留下了痕迹,可罗山脚下的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在任何地方、任何文字中留下哪怕一丁点儿的痕迹,但他们又确确实实在某一个时期实实在在地存在过,他们的故事也在某一个时段里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只是他们缺少记录自己故事的能力,就这么被历史、被后人遗忘了。
走进一个村庄的时候,这里的大部分居民都不愿意谈及过去的生活。太穷了,没什么说的、十年九旱,十种九不收、广种薄收、苦的很,是他们说的最多的词。移民搬迁让他们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过去的落魄狼狈,饥寒交迫也羞于和一个陌生人表达,老家的村庄,老家的生活,更愿意留在午夜梦醒时细细回味,再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有什么好说的呢。这是大部分人给我的解释。
我放下本子和笔,尽量地去启发,去靠近,拿我过去的生活经历去和大家找共鸣,谈感受。我告诉大家,你们经历过的生活,我都经历过,你们吃过的苦,我也吃过,我们是一样的,都是农民,只不过,我现在是来替你们写你们的故事。过去的故事如果不讲,你的儿孙后代就会忘了老家,忘了你们。没有人知道你们曾经的村庄发生了什么,我想这也不是你们想看到的结果。
一旦得到认同,话题就多了起来,怎么耕种、怎么收割、怎么放牧、怎么结婚生子、怎么生活……一下子,一幅原生态的农耕画卷缓缓铺开,一个又一个地名填补在画卷上的某一处,一个个平凡又普通的人在这幅画卷上书写属于自己的一笔。画卷拉开,诸多故事也一一展开。
当用关口命名一个村庄的时候,这个村庄就是村里每一个人的关口。天灾、兵患、匪患每一年都来光顾一遍,为了抵御南来的土匪,他们花费了几年的时间在村口筑起几里地的一道土墙,为了让村里的人多一些,这里的姑娘都不外嫁,在方圆百里招亲上门,除了不要彩礼,还白给土地,还欢迎亲家带着亲戚们一起来生活,只有有人,只有形成具有血缘关系的亲族,只有彼此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牵扯,才能让大家同心协力抵御外敌,抵御天灾。
这里曾经也繁盛过,出过大地主,出过手艺人,出过读书人,出过说书的,短暂的太平年间,休养生息让人们的智慧和生产能力达到了最大化,日子好过了,教育就被重视起来,和外界的联络也就多了起来,一度有孩子离开关口,去到外面求学。
新中国成立之后,抵御土匪的土墙失去了它的作用,逐渐塌陷了,直到夷为平地,关口成了有名无实的存在。
很多地名无从考证它的来历,就像牦牛洼,或许在很久远的年代,这里真的有牦牛存在,所以才会诞生这样一个地名,或者是因为别的事件衍生出这样一个地名。总之,没有人知道这里到底因为什么得名。姚家是牦牛洼的大姓,姚自刚老人说起自己的一辈子,总是说,自己放了一辈子羊。但他最骄傲的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家里出了两个大学生,女儿在地方上的宣传部门任职,已经是正科级干部,儿子落户去了首府银川。他说没有想到,孩子们因为读书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而在牦牛洼,因为读书走出去的大学生有八十多个。要知道,整个牦牛洼的人口不足四百人,也就是说,每一家都有大学生,而且还不止一个。
重新翻起这些故事的时候,大家都在感叹。我问大家,如果没有移民搬迁,你们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大家说,那还不是在罗山坡下继续受穷,还能是什么样子?是的,因为在他们家族生活的世世代代里,都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但就在这短短的几十年间,大家完成了打破代际循环的蜕变,他们的孩子们不再重复父辈的命运了。
我很想写一写胡站珍,二十一岁,正是蓬勃青春的年纪,却因为一次意外的爆炸,双目失明,右手残疾。骤然而来的打击让胡站珍数次想要放弃生命,但在家人的鼓励和陪伴下,他又学着开始面对自己的生活。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他帮家里去挑水,摔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此后家里的水都是他挑。为了让外出干活的父母和哥哥嫂嫂进门就能吃上热饭,他摸索着做起了饭,为了分担家人的辛苦,家里的牲口都是他喂,还帮着哥哥嫂嫂照顾孩子。胡站珍说,做这些,就是为了报答父母和哥哥嫂嫂对自己不离不弃的照顾,干点啥了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
相比村里的其他人,移民搬迁给胡站珍的生活带来了更大的变化,他自己去“逛街”,听热闹的声音,听别人讨价还价,自己坐班车去首府银川,再自己回来,他还尝试过自己坐火车去外地的姐姐家,姐姐看到他的到来,真的是惊呆了。胡站珍的来去自如一度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盲人。他笑着用帽子遮住眼睛走路,依旧走的不会错一点点。
侄子和胡站珍的关系一直亲近,为了给他排解孤单,从网上买了“小度”给他,这让胡站珍的生活多了其他的乐趣,听新闻、听评书、听歌……他还能用按键手机给家里人打电话,还每天坚持锻炼两个小时身体,就像村里说的,胡站珍就不像个盲人,他过的比一般的正常人都好。
走近罗山,每天都在听不同的故事,每天都在感叹人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再普通的人或者群体,都是值得去书写、去记录的。愿多年以后,罗山依旧,故事长存。
(马慧娟 全国人大代表、宁夏吴忠市红寺堡区农民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