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驾鹤西去已有一年多时日，期间几次提笔想寄托哀思，都想还是到追思会上去倾诉吧。但因疫情，追思会一延再延，待到先生爱女欧阳启名老师电话告知我定下来的日期时，我又正在外地开会，只好简录视频致哀。总愧言未尽意，遂命笔抒怀不尽的哀思。
我有幸与中石先生相识，是在上世纪90年代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艺术学第三届学科组成立会上。那时，召集人是中央音乐学院于润洋教授和东南大学张道一教授，美术学是中央美术学院靳尚谊教授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杨永善教授，音乐学还有上海音乐学院的江明惇教授、武汉音乐学院的童忠良教授和福建师范大学的王耀华教授，戏曲学、书法学便是首都师范大学的欧阳中石教授，而“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电影电视剧学就由时任国家广电部教育司副司长的王伟国教授和我来勉为其难了。那时的学科组，确实学术含金量颇高。虽然艺术学门类甚多，通才难寻，而“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学科组内专才济济。于是组内议事，各施所长，学术民主，择善而从，互补生辉。凡涉音乐学事，则遵从音乐学教授的意见；凡遇美术学事，则遵从美术学教授意见；而一进入戏曲和书法领域，大家都十分尊重欧阳中石先生的意见。记得有一次，论及某一大学申请批准新增设戏曲学博士点，诸位先生考虑到该校毗邻台湾，具有研究歌仔戏的独特优势，为加强沟通海峡两岸文化交流计，似可原则同意。唯中石先生深沉思之，摇了摇头，问道：这所大学里有谁是真正深通戏曲学的学术带头人？这一问，倒把大家问住了。中石先生接着道：“办个博士点，关键在于有无货真价实的该专业的学术带头人；倘无，岂不徒有虚名，误人子弟！”言罢，大家甚以为是，于是择善而从，否定了该校的申请。中石先生的这种执著的学术精神和严谨的学术态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有一次，我登门就某位领导指示要某校办一次有关戏曲流派的学术研讨会事求教于中石先生，他深情地对我说：“领导重视戏曲流派研究是大好事，但须遵循戏曲艺术的独特规律，万勿靠行政命令草率行事！”一番话，令我受益匪浅。
中石先生乃创立京剧老生奚派艺术的大师奚啸伯的嫡传弟子，对奚派艺术有着精深的研究。他不仅对此有独到理论学术成果，而且有登台演出的丰富的实践经验。诚如说他既是一位从学于著名学府北京大学攻读逻辑学的哲学家，又是拜师于京剧大师奚啸伯门下的深通京剧艺术的戏曲家；也可以说，他是一位既懂哲学又晓戏曲学的京剧奚派艺术的理论家和实践家。这便是我所敬仰、所知晓的中石先生在理论学术界和戏曲界的不可取代的地位和独特价值。他谈戏，注入了难能的哲学思维；他论道，又能联系丰富的戏曲实践。他对奚派艺术的挚爱深情浸透骨髓。在编辑《纪念奚啸伯百年诞辰画册》的日子里，有一次先生把我叫到他家，托我办件事。他说，大约在上世纪40年代，他在山东济南见过华北电影公司用黑白胶片拍摄的约有半个多小时的由奚啸伯（饰杨延辉）与陈丽芳（程砚秋的二弟子，饰铁镜公主）唱的《四郎探母·坐宫》（忠信社全体演出）一折。他知我曾在上世纪80年代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任过中国电影研究室主任，于是托我去在北京东郊和陕西临潼的资料库里查找查找。我不负先生之命，真是踏破冰海无觅处，千辛万苦终于托资料员帮忙在四万多部故事片胶片中把这部沉睡多年的宝贝翻拣了出来。我赶紧设法请馆里用当时很先进的“胶转磁”（即把胶片上的影像声音转到磁带上，当时尚未有光盘、U盘）技术，制作了一盘磁带，奉送给中石先生。先生如获至宝，喜极至泣。他连声道：这太珍贵了！太珍贵了！奚派艺术的真容真音，今人可观可闻了！先生当即决定把此磁带复制，并注明“仅供研究，不得翻传”，在付梓的《纪念奚啸伯百年诞辰画册》中随册赠送。事后，我曾与先生的弟子张建国、张建峰谈及此事，他们都激动地说，这次才算看见师爷的尊容、听见师爷的真音了！中石先生还曾赠送我一盘磁带，上面录的是他在古稀高龄演唱的奚派经典唱段。我反复品味，说实话，对于我这个已经连《空城计》《追韩信》《白帝城》等那许多唱段都能倒背如流的戏迷而言，那奚腔味和文人气，听起来也能以假乱真，分不清究竟是奚啸伯原唱还是中石先生学唱的了！
当然，中石先生到首都师范大学任教后，除令该校成为中国高等学校戏曲学教学重镇之一外，还有一重大建树，便是开创了中国高等学校的书法教育学的第一重镇，为书法学学科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培养了一批又一批高级的书法教育人才。这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先生从文字学到书法学，一以贯之，独辟蹊径。我曾听他对“道德”进行“说文解字”：“何为道？人生首选的须走的路也。故右边是‘首’，左边是一个走之‘辶’；何为德？一个人无所谓德，二人之上发生关系始有德，故左边是双人旁‘彳’，德不仅与行为有关，而且与心（思想）有关，所以右下边是个心、右上边是个倒下的直，连起来就是从行为到思想都正直才叫德；何为道德？就是从行为到思想都正直才是人生首选的最佳道路。”请听，中石先生的这番对“道德”的说文解字，多么发人深思、别有新意啊！我每每走在马路上、小区中，常见壁上有复制的中石先生书法的“道”“德”大字，不由浮想联翩，心驰神往。
回到家中，注目书房壁上高挂的中石先生赠我的墨宝：“纵横理顺明天德，经纬心通入世情”，眼前又现先生尊容，是啊，先生一生，因能纵横理顺，学贯古今，一通百通，故而哲学通戏曲晓书法精，终至明天下大德；因能经纬心通，理论实践，格物致知，故能明大势察世情接地气，终至为天下谋太平。这墨宝，是先生领悟的人生真谛，也是先生践行的学术准则，更是对吾辈的为人为学为艺的谆谆告诫！
先生远行，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