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韩再芬,那就是“为舞台而生”。
日前,韩再芬又一出新编现代黄梅戏《不朽的骄杨》在国家大剧院上演,这是一出韩再芬全程主唱的大戏,她以近乎完美的、具有高度“声情”的演唱打动了在场观众。可以说,“动人”这两个字,支撑起韩再芬的整个黄梅戏表演生涯。
“动人”是中国戏曲表演最重要的“声情”的核心,相同的旋律、相似的唱腔在不同的演唱者那里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听觉感受和韵味。某种程度上,这依赖于表演者对声音运用的天赋。我们的戏曲教育能够达成一定的表演效果,但是天才演员是可遇不可求的。韩再芬,毫无疑问就是具有这份天赋的演员。
从早年的《郑小娇》《小辞店》到《女驸马》,再到《徽州女人》《徽州往事》,韩再芬探索着黄梅戏的各种发展路径。她的演唱和表演对于文本有一种超越力,只要她出现在舞台上,只要她开口唱,观众就会被深深吸引住,并且忽略掉很多表演者之外的东西。常言道,中国戏曲是角儿的艺术。在韩再芬这样的黄梅戏表演艺术家面前,文本和舞台孰重孰轻的讨论变得不再重要,她以一己之力撑起“黄梅江山”。
京昆这样的“大”剧种集中体现了传统戏曲的魅力和表演传统,就是经由童年艰苦训练而形成的肌肉记忆在特定的情境之下会迸发出强烈的肢体艺术感染力。然而,黄梅戏并不会过多受到程式的束缚,韩再芬表演之美是独特的舒展之美、韵律之美。她的表演有戏曲身段,也有民族舞、芭蕾舞的元素,还有现代造型,这样综合的身段在《徽州女人》中有非常丰富的呈现。在《不朽的骄杨》中,韩再芬自己设计琢磨了一些动作,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去演。她不局限于戏曲程式而呈现出的轻灵柔美,是她表演魅力的又一个方面。
舞台,是肢体艺术的秀场,情绪的表达要有很好的身体条件支撑,要嗓子好、扮相好,更要身体条件好。韩再芬的嗓音、容貌、身体条件,都具有先天的优势。《不朽的骄杨》中,韩再芬演出了杨开慧那份执着与深情,演出了那份柔韧之美。全剧以杨开慧生命中的“绝境”开场,把这位女革命家的人生故事回溯到“芳华”与“湘恋”,最终升腾在“期待”与“花放”之中。更值得一提的是,《不朽的骄杨》采用了类似电影一镜到底的方式,无场次而一气呵成,整体气质就如流动的画卷一般。该戏由韩再芬自导自演,演着舒服、看着舒服,展现了卓越的导演才能和表演境界。
作为一个演员,艺术呈现是整体化的,话剧也好,电视剧表演也好,回到黄梅戏戏曲舞台也好,所有的表现绝不可能是孤立的,处理一切表演的核心都是演员的艺术感觉,这也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讲到的演员由自我进入角色的唯一途径——感觉,感觉对于艺术家的创作居于首要地位,而感觉的来源则是艺术家独特生活体验,是艺术家对人生的理解。
韩再芬无疑是严凤英以后黄梅戏剧种真正的标志性人物,安徽安庆已经成为黄梅戏的艺术中心。黄梅戏的发展道路上,韩再芬和她的再芬黄梅目前走得最快。纵观韩再芬的艺术生涯,她有足够的天赋成“角儿”,更有足够的机遇成为剧种的标志性人物。但是,没有人是天生的“角儿”,无论自身的条件再好,这个过程都需要生活的雕琢和给予,需要人情世事的洗礼和经历,还需要自身性格的魅力与特点和时代的宏阔来给予个人一个发展的舞台,以及她需要的一切机遇和机会。这一切才能合力铸成演员的气场与艺术品格,进而形成独特的艺术影响力。作为观众,我们不了解生活中的韩再芬,但可能无需了解,因为艺术家全部的秘密,都在她的作品里。
从韩再芬的舞台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的不仅是艺术上的逐渐成熟,更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因她对艺术逐渐理解而形成的轨迹。这其中不乏对戏曲表演本体理解的“转折”和对自身表演风格逐渐的确立和“回归” 。这样的一条艺术发展之途,恰到好处地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黄梅戏这个剧种在当代戏曲发展中走过的波折之路,而后者则是具有相当程度的理论价值的。
戏曲的发展,关键在人。韩再芬和她们这一代演员是中国戏曲一个时代的支撑,她们经历过戏曲的辉煌和荣光,她们见过老一辈艺术的高山大海,见过传统的魅力和美妙,也品尝过上个世纪90年代“戏曲危机”的凄凉和冷落。但正是她们的坚持,成就了今天戏曲的格局。她们的青春,留在了她们的作品里,留在了观众的记忆中。
当中年影视剧女演员感慨无戏可演时,韩再芬这样的戏曲演员却没有这样的困惑和焦虑,因为作品替她们抵挡了一切岁月。她在《不朽的骄杨》舞台上的状态就是最好的表达,她的天赋和技艺在时光淘洗之下更加精美而安静。那份游刃有余、那份从容淡定、那份挺拔和骄矜,是岁月的礼物,是经历的修炼。
曾经,韩再芬的戏为还是孩子的我们开启了欣赏戏曲的一扇窗,清纯伶俐的郑小娇、潇洒俊逸的女驸马;我们人到中年的时候,她带来美得让人心碎的《徽州女人》,以苦涩而深情深深地打动了我们;当我们也进入了人生的秋天,她天赋的才华再次破土而来,成就了美丽挺拔的艺术骄杨。
光阴,在舞台上盛放。
时光,永远不与艺术为敌。时光,不扰天赋。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