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照壁山为邻,已多年矣!
时光是隐形加速器,日子越过越快。一转眼,我从三湘四水出省来读书、学习、工作已逾二十年。想当年,由湘去渝、赴川先后均是三年,后由川来黔安居乐业于贵州师大,也不知不觉已逾十四年。弹指一挥间,人已到中年。爬照壁山,虽已无当初的兴致,但也会偶尔登上山,一览四周风景。
回忆起来,生活在师大老校区内,我先后住过两个地方,两处陋室都恰巧在照壁山脚下。住得更长些日子的楼名为照壁楼,与照壁山相邻更近,在山的东南面。想当初楼宇初建,眼巴巴看它拔地而起,二十多层的电梯高层楼宇与照壁山齐高,楼名估计也系山名所赐吧。黔地多山,甚少平地,当地建筑往往依山而建。照壁楼修建在照壁山的半腰,坡很平缓,在与思贤山接壤并凹进去的一大块儿地盘上立了起来。每每出门下楼,朝上坡方向走几十步便可见到照壁山的主入口。入口很宽,都是条石台阶,上上下下、曲曲折折,习惯山城的居民高高低低地散步、攀爬。我对外人曾夸口说,住所与名山为伴,照壁山有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护身符,一俯一仰皆在景区也。
与照壁山为邻,爬山多矣,或与家人相伴,或是独自上山,都有不同的爬山之乐。照壁山虽然海拔有1100多米,但实际爬山距离二三百米而已。印象中深刻的还有刚来师大不久,与三五友人几次爬山的经历,翻开日记,也有不少鲜活的记录。
时为仲秋,秋高气爽,整个人都心旷神怡。与友人结伴登山,友人中或为同事,或为新结识的文友,多数治文史为业,一路登山攀爬,一路笑声不断,同时也增长不少见识!更重要的是,都有实物相佐证,不像照壁山上的云,是多彩的,也长着一张张变幻的脸。心中照壁山的历史拼盘,渐渐齐全了、活泛了,朗润起来有了呼吸。
照壁山,又名相宝山,地盘在贵阳老城云岩区境内。师大亦在云岩境内,是主城区的高校,地理位置甚佳。记得几位同事当初签约师大,听老乡说起学校位置,在贵州高校中居于首位,无疑是一个吸引人才的加分项。来了之后,果然生活、工作很舒适,自然是占了地理位置的优势。
照壁山是学校的天然绿色屏障,往北、往西则是黔灵镇、大营坡、贵州日报社一带,但南麓最为平缓之处实为师大所占据。山的相当一部分在师大校内,成为师大的后花园,几年前师大主体未搬往花溪大学城时,容纳数万师生的校园,时时可见师生呼朋引伴,三五成群,从山的不同入口登山,将书声带到山的四面八方,甚是热闹。
我们选择从师大老房子一栋的入口上山,此处平缓,山的腹地开阔,树木葱茏。虽是秋季,但乔木和灌木密布,不乏养眼的绿色植被,虽然多数不识其名,但一点儿也不影响爬山的兴致。山间有很多小路,路面或是条石,或是片石,或是鹅卵石。小路多半是一尺见宽,主道则是一米多宽,路边时时可见各类石凳,可作休憩停留。照壁山并不高、奇、险,看似平淡,若无寺庙和历史遗址,实为一普通山头。学历史的老莫中等身材,头已半秃,一路上他讲古最多。我对于照壁山已半熟,听来自有一番风味。
“照壁山的名字是如何来的,你们知道么?”
我们都没有作声,听他自问自答。
“照壁山,其实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相宝山。”相宝山,名声当然也很响,而玄武山、平顶高峰之类的名字,则不太流传。相宝山一说原是象宝山之说的谐音,从老城方向望去,此山像一只大象;象宝山北面的相邻处还有一山,叫狮子山,也是像一头卧躺的狮子之故。照壁山,则因为面南的山崖平如“照壁”,像老城的一道天然屏壁而得名。
“古人以直观、象形之物取名,实乃多见。”我接了一句。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继续爬山。快到山顶时,只见一平地,上有破旧的和尚塔、香炉、残存的石壁等。左右皆有古树,最大的树需两人合抱,枝叶茂密,生机勃勃,树龄估计在百岁之上。抬头向石壁一看,有几块模糊的石刻留存下来。一是“相宝留云”,一是“黔阳半壁”,左右题款都不太清晰,言是清人手笔,想必也有二三百年之久了,字大如斗,肉眼清晰可见。
再往上,以条石铺就的主路又分岔了,往右是东面的东峰,往左则是往西的西峰。西高而东低,落差有二十来米。东峰山上,有平地一亩见方,呈圆形,地为泥土地,此时正是草木茂密之时,中间有土路相连。我们折返后往西拾级而上,则是照壁山的最高处西峰,地是水泥平地,一格一格的,明显是屋宇的地基,大概有三四亩地的空间。站在最高处,西高而东低。西峰往西处的尽头,靠近悬崖的位置建有一座四角的水泥亭子,边角上有钢筋水泥做的围栏,四围都没有遮挡。登到最高处,站在山顶向老城区远望,左边分别是扶风山、东山,三山连在一起,统称之栖霞胜境,乃贵州名胜之地。记得阳明祠旁立有巨大牌坊,上书“栖霞胜境”四个大字。转过身来向北一看,则是狮子山,传说二山相守,已逾千万年。朝四周远望,只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贵阳城区为山区,因地理位置所限,近年都是努力向空中拔节生长,大小高楼形状不一,颜色缤纷,数不胜数。
同行的友人,都先后登山多次,估计也查询过史料。自然你一言,我一语,照壁山的身世也渐渐清晰了。照壁山孤山突出,西北面陡峭,东南平缓,面南的山崖平如“照壁”。山上曾建有禅寺,兴盛数百年之久,与黔灵山、东山并称贵阳三大佛门圣地。照壁山是双峰并峙,西面山峰高耸,东面山峰略低,山顶上因辟为建筑用地,都推平了。早在明崇祯年间,西峰上便建了寺庙,名为“相宝寺”“照壁山寺”“屏山寺”。也叫“毗尼寺”,“毗尼”在梵语中有戒律之意,毗尼寺为贵阳地区唯一律寺,故有此名。自建寺始,历经明、清、民国,曾在清朝顺治年间重建,道光年间改修。照壁山寺因山峰上平地所限,规模应该不大,也不好扩建,只能尽地之所有,依地形山势而起,山上有正殿、栏廊、观音殿、准提殿等建筑,也有客房、斋堂等辅助建筑。正殿中供大佛,两侧塑有十八罗汉。寺中原藏有古铜镜一面、铜牛一尊,直径与身长均达二尺以上。寺僧之间,会有“铜镜可照人前世”之戏语。清代诗人沈统苏在《重建照壁山寺》中云:“万里登临慷照镜,前生可是此山僧?”也暗含此意。
但当我们登临时,山上都只剩下残壁、石基以及空空的平地。想必数百年之前,每年都有此盛况,照壁山为全城居民朝圣之地,无数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香火缠绕,昼夜不熄,乃为佛门圣地之常景。东面山峰之上也有小庙厮守,供奉宋朝忠臣包拯之像,地盘上空间虽然逼仄,但也是人流如织。——这当然是想象中的图景,只能意会了。
同行中有诗人孙君,其新诗创作闻名省内外。待大家分散开来时,我与他低声闲谈,我们都谈到了古代读书人的生活侧面。因为从老城区域来看,照壁山有地缘之便,作为近郊之所,自然是老城居民生活的好去处,此外历代骚人墨客也留下不少题句于此。缘由之一便是在清代,秋闱考试结束正好赶上重阳节,考试完毕自然不忘到照壁山结伴同行,登高饮宴,为人生一大乐事!照壁山山势较平缓,大多地方也不险峻,“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登临此山也能轻松应付。重阳时节在此欢宴,渐成习俗,文人们也乐于在此雅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加上有名寺在此加持,历史、人文在此交汇,增添了不少历史掌故和生活情节。
“可惜,我们都没有将诗文搜集整理出来。”孙君说完,脸上露出遗憾的神情。
“收集不及,到头来灰飞烟灭了。”我也深有同感。
在治地方文史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贵州建省时间不长,600年左右的历史,地方文脉并不强盛,原因之一便是缺乏对本土文献的搜集、整理与阐释。一路上,目之所见,山脚山腰均立有石碑,有20世纪80年代立的几块,如将相宝山列为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如贵阳市青年林的石碑,都有迹可循。至于“相宝留云”“黔阳半壁”之类,更是知之甚少。传世的诗文应该很多,但已都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数百年来,在筑城生活起居的文人不少,大量与照壁山相关的诗文,或记游览之趣,或是抒人生忧乐,当不在少数。人世沧桑,无所依凭,像过河需要竹筏为工具一样,不然哪有什么人去用心凭吊、怀念!
入职师大数年,得知师大这所当地名校也拥有照壁山这样的历史名胜,不啻为一件幸事。我们走走停停,也在回顾中看到自己的过往,可谓“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贵州师大前身是1941年国立贵阳师范学院,立校之初校址在雪涯路,新中国成立之后,才在贺龙将军的指示下在照壁山、思贤山一带划了一大片地兴修学校,并于1953年开始投入使用。校址原是一片荒地,兴建校舍,师生一同劳动,可谓披荆斩棘,建成绿荫掩映、黉宇连云的家园,成为高等教育的一方高地。照壁山上的原有寺庙,民国以后便开始败落,新中国成立前后已无寺僧居住。随后几年,照壁山寺的房屋被大量拆毁,寺院仅存屋基遗址。如今,在山上只剩下零星的遗迹,石墩、残柱等寺庙部件残存在草丛之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庙宇废弃,高校继之。而今,师大老校区也大多搬迁出去,复而呈荒废之势,也同此理。古人云,诗文金石寿于建筑,诚哉此言。
历史名胜一时之兴,或为庙宇,或为学堂,聚人气而成山。山是人心的高度,山高人为峰也是此意。历史名胜之山与荒山野岭迥然有别,乃因为有人烟,有地方文脉的荷载与传承。
我们站在山上往四周远望,到处走走,风景各不相同。踞山之高,友人们天南海北,谈兴甚浓。谈兴尽而下山,下山也是三四百个台阶,花的时间似乎比上山还多了一些!
(作者系贵州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