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齐鲁嵩山北黄谷,我的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就像一个早起的人,唯恐惊扰了别人的梦境。
也不喜欢成群结队,因为人一多就容易聒噪。最理想的状态是,选择一个早上或者傍晚,独自一个人走进去,想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如此,方能静静地与古村说说话,细细地品味那里面隐藏着的斑驳和悠长。
已经来过很多次,可是每一次的到来依然那么兴奋,一种隐秘的兴奋,在心里涌动着,荡漾着。就像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样子。只不过,随着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一种走进光阴深处的感觉也日益氤氲、弥漫。
古旧的石墙石房,有的早已坍塌,有的还那么倔强地挺立着,不时升起几缕炊烟,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间烟火啊,昭示着一代又一代的薪火相传。明初以来的风雨沧桑里,天灾和战乱已经难以统计,因为地处偏远,这里才得以成为一个宁静的港湾。也许600多年前,北黄谷村的先人择此而居,就是一种躲避和逃离,只为寻得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生存,这个看似简单的需求,在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里,却是多么艰难,仿若命悬一线的绝处逢生。
北黄谷的先人一定是智慧的,选择安居的这个地方,被马鞍山和青崖顶轻轻环绕着,就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被母亲紧抱在温暖的胸前。而她的南边,则是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不急不缓的流水声是那么地悦耳,把一个小山村喂养得滋滋润润的。我曾循着溪水一路向西,终于在一处山涧找到了它的源头。汩汩而出的泉水,清澈、灵动,让人忍不住捧起来就喝,一股甘洌立即就传遍全身。村人把这泉唤作“醴泉”。
在北黄谷,山是一层层的石头叠成的,院落是一块块石头垒成的,道路也是一块块石头铺成的。房屋皆依地势而建,北高南低,参差错落,从北到南有十层之多。这些院落虽然不太规整,建造却很有讲究。同其他地方一样,如今村子里的年轻一代,大都走出大山,投向了外面的大千世界,仍然在村子里生活着的,多是一些中老年人。
虽然跟山外的花花世界相比,这里的生活的确有些清苦,但这里却是一个远近闻名的长寿之乡,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并且绝大多数还耳不聋眼不花,走起路来脚下轻便得像带了风。看来,上帝的确是公平的,他亏欠你的,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做补偿。我在村子里转来转去,时不时地就会跟那些老人们相遇,古往今来地聊一聊。他们的宽厚、从容和知足常乐的心态,深深地感染着我。有一次,我跟一个看上去已显龙钟之态的老大爷打招呼,怕他听不见,故意把嗓门提得很高,却没想到他哈哈地就笑开了:“小伙子,别看我九十五了,耳朵还不聋呢,用不着那么大声。”看我有些尴尬,老人赶紧又说:“有时间多来这里玩玩吧,保你活到九十九!”说完又是一串爽朗的大笑。多风趣、多仁慈的老人!
同老人们一起守护着村庄的,除了那些老旧的院落和石街,还有那两棵古槐。两棵古槐都已是一千二百多岁的高龄,一南一北遥相呼应。虽然立身之地如此贫瘠,树干却三四人方能合抱。漫长的光阴荏苒,它们的主干早已被岁月掏空,却依然那么茂盛着,让人既敬佩又心疼。每次去到那里,我都会轻轻地去抱一抱它们,在接触到它们的一刹那,我分明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力量进入了我体内,让背负沉重生活的我变得既轻盈又通透,身心了无杂尘。
据说村民们都把这两棵树当做了“神树”,每当遇到什么愁事难事,就来到跟前对它们说一说,祈求保佑,赐予力量,十有八九都会逢凶化吉。“凡是上了年岁的东西,都会生发一些神性的。”此时,那位百岁老人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古村、古树、古泉,老屋、老街、老人,北黄谷就像一个收藏时光和历史密语的容器,在我一次又一次的靠近和走进里,一层层地向我展示着它的深厚和绵长。
我在李家大院里久久驻足,细细体味人与狐仙的一段传奇姻缘;在张家大院里久久徘徊,低头沉思官宦之善恶、仕途之凶险;在绣楼前久久凝视,静心猜想古代那位大家小姐的缤纷心事和谜一样的前世今生。一切明明都已远去,飘散在了不可知的时空里,一切却又分明宛在眼前,密密匝匝地铺陈开来,让人恍若隔世却又情不自禁地沉湎其中,跟那些形散而神不散的生命和故事相见恨晚。
怀抱着这一切的一切,北黄谷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静静地睡着了。睡得那么安详,那么从容,村南那条黄花溪日夜不息的清朗的潺潺声成为她贴心贴肺的摇篮曲。偏居一隅的北黄谷,由此积淀出了更多的厚重,衍生出了更多的神秘。
直到今天,在世人的千呼万唤里,沉睡中的北黄谷才终于醒来。她伸一个懒腰,山山水水的筋骨就舒展开来了;她打一个喷嚏,数不清的鸟儿们的歌喉就嘹亮开来了;她向四周看一下,漫山遍野的连翘花和杏花就烂漫开来了;她把头发往后捋一捋,一大片一大片的历史烟云就接踵而来了。
醒来的北黄谷,以其独特的风姿和神韵,成为一个稀释喧闹、安妥灵魂、承载乡愁的“世外桃源”。一个被久久遗忘的角落,一个即将被历史烟云淹没的古村落,重新焕发了生机和活力,引得游人慕名而至、络绎不绝。昔日被遗弃的绣楼,摇身一变成为了咖啡厅,古色古香与现代时尚融为一体;一条条破损坎坷的街巷,被重新铺上石板,走在上面就发出旧日时光的足音;一座座坍塌的旧院落,正在复原重修,差点就要灰飞烟灭的历史承载随之一起复活。
更为可喜的是,随着人气日益旺盛,越来越多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重新回到村里,或开农家乐,或搞特色营销,给一度空旷、萧瑟的古老家园注入了蓬勃的力量。如此一来,小村落的清幽当然有些被打破,可是不怕,只需一个夜晚的功夫,一切便又恢复如初。北黄谷就是北黄谷,她能忍受得了长久的寂寞,也能吸纳得了那些喧哗和嘈杂。
前几天又去北黄谷,恰巧遇到临朐籍著名画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王少伦带着他的十几个学生在那里进行油画写生,使得古村落的色彩更加斑斓。问及怎么会选择这里作为写生基地,他说:“这是一处蕴藏着古老时光和丰富内涵的地方,也是一处能让浮躁的心安静下来的地方。在这里,总感觉有一种特殊的气场存在。”他的话,一语道尽了北黄谷的密码所在。在一座宅院的过道里,王教授应邀挥笔写就的“临朐县作家协会”几个大字,苍劲、雄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整个村落里都飘荡着浓浓的墨香。
徜徉在北黄谷,我的脚步放得很轻很轻,触角却延伸得很长很长。我用满山满岭的绿树繁花犒劳着自己,用清澈甘甜的黄花溪水洗涤着自己,用安详宁静的从容抚慰着自己,用弥漫在大街小巷里的气息厚重着自己。不知不觉里,我已深深陶醉,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鲜活、跃动起来,生命里那些原本最本真却被世俗蒙蔽了的东西也一点点被唤醒。
到此已无尘半点,四周更有千碧寻。在北黄谷,内心安宁,岁月静好。
(张克奇 山东省潍坊市临朐县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