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谢灵运。
“资善堂中三十载,旧人多是凋零。与君相见最伤情。一尊如旧,聊且话平生。”——晏殊。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欧阳修。
“一个不是我们有所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英国诗人赫巴德。
“真正的友情,是一株成长缓慢的植物。”——华盛顿。
每一根琴弦都想发声,每一颗心都在跳荡,每一个人都害怕孤独,无论诗人、哲人、圣人、江湖人,人人都有感怀,有梦想,有欲求,有不吐不快的倾诉欲,这就需要相互呵护,相互慰藉,相互取暖,相互帮扶,在茫茫人海中,最可依托的对象就是朋友和朋友的友情,缘乎此,历代诗人才留下那么多感人心魂的诗句,在人间大书中才留下那么多感人肺腑的友情佳话。
其中,不能不说的当是苏轼与老友马梦得的友情故事:早年在汴京(开封),两人经纶满腹、雄姿英发,苏轼官至礼部尚书,马梦得太学为官,一天,苏访马未遇,他半是感慨半是调侃地挥笔留下两句杜甫诗:“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苏轼写就怅然而去,马回来读罢此诗,不禁联想多多,想到朝廷——他不能苟同的“王安石新政”如风卷残云,容不得半点异议,想到自己十年寒窗,难道就干等熬白了头?他越想越觉此诗正戳到自己痛处,于是少年意气迸发,挥笔辞官,飘然而去!未几,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出狱后被贬黄州。一介戴罪之臣谪至荒远黄州,无屋、无食、无俸,只好孤苦一人寄居定慧院。从京都到贫地黄州,从堂皇庙堂到僻远寺院,无亲无友无书信,其间所作那首《卜算子》道尽了他凄苦孤独的情状:“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他“有恨”无处诉,有愁无人解,其“寂寞”只有向冰冷的“沙洲”排遣,对权贵、困顿虽仍不失狷介、清高,可内心的孤寂却总难排遣……困顿中的他每日早晚都听到附近安国寺传来的晨钟暮鼓声,于是寻声趋访,拜识了早已看破红尘、辞掉皇帝封号、专心在寺中修行的大和尚继连,两人一见如故,苏轼每日与继连寻佛问道,精神逐渐得以开解。后来,妻儿千里赶来,这让他不能不愁吃穿用度……好在没过多久,昔日好友马梦得闻讯,千里迢迢赶到黄州,见他一家苦况,便向黄州官员徐君猷要求借苏轼一块土地耕种,徐也痛快,当即将黄州城东一块五十亩的军营废弃地拨与苏轼。苏家一家于是从烧荒到耕耘到种大麦,当年即收大麦两千斤,苏轼喜不自胜,以小豆与大麦相搀蒸饭,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儿子却说像是嚼虱子。夫唱妇随的夫人王闰之却笑称此饭为“新鲜二红饭”,出于感激与珍爱,苏轼受白居易的启发,将他耕种的五十亩地称为东坡,也将自己改称东坡居士。此时,他的朋友圈也不断扩大到凡他接触过的当地农人、渔人、樵夫,他和他们一起喝酒、烤肉、聊天、讲鬼,而且自己动手釀酒、做东坡饼……这位高官士大夫完全成了黄州农民中的一员。他的身份在下降,精神世界却急剧拓展超拔,有《定风波》一词为证,一日他去沙湖,途中遇雨,因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此词写的是外出的途中遇雨,其吟的何尝不是内在的人生遭际、精神开拔与持守:山雨中,我的竹杖芒鞋比骑马走得轻快,有什么可怕?我身披一袭蓑衣,任你什么烟雨摧折!走过种种艰困坎坷回头再看,岂不“也无风雨也无晴”!从中既可看出他面对环境变化的坚毅乐观,又可看出他对人生遭际的超拔和哲思。
回首他被贬黄州的生活,其精神的飞升已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这既有他天性的睿智旷达,更有朋友友情的助力:如果没有名僧继连与他晨昏参佛论道,他仍难解脱初至黄州的孤独苦闷;如果没有马梦得赶赴千里与他同甘共苦心灵相慰并借得五十亩东坡地,他一家生活难以为计,怕也难走出佛与道的玄妙世界;如果没有那些村夫野老与他话农桑说天气,他也很难知道众生所思所想;如果没有儿子的调皮、妻子的温婉,他的心也早已干枯……足见,任何人都离不开友人与友谊的滋润与浇灌。
人人皆然,东方的诗人文士如此,西方的艺术家亦然。毕加索,这位生活创作于巴黎的西班牙画家一生色彩斑斓、风格卓异,其现代派、后现代派、野兽派艺术手法交相辉映,一生作品高达六万至八万件,独领画坛风骚近一个世纪。可到了90岁后,他顿感孤独和危机。不是没有亲友,可他发觉亲友们虽个个笑脸阿谄,却都是朝他的画作而来;不是没有健康,可他却越来越感到听不到真诚的话语、得不到真心相待。一个窃取他作品的黑影时时在周围徘徊,他不得不请来一位名叫盖内克的安装工为他安装门窗防盗网。盖内克没什么文化却朴实憨厚坦率,他从没视这位艺术大师为什么超人,常常一边干活一边同毕加索天南地北地聊天,毕加索和他聊起来也几乎恢复了童真,特别愉快。兴之所至,他边聊边为他画了一张肖像相送。盖内克拿到手里看了很久看不出什么名堂,退还毕加索说:“我看不懂,还给你吧,你要想送我什么,就把你家厨房那把大扳手送我吧,那对我很有用。”毕加索自然照办,而且越来越觉出他的可爱。那些日子,毕加索像孩子一样,每天和他聊得不亦乐乎,为了能多跟他聊天,毕加索不断延展工期,还陆陆续续送了他不少的画,说:“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这些画应该属于你。”此时他再不孤独,他精神矍铄,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创作高峰。可惜,1973年4月8日,93岁的毕加索无疾而终。听到噩耗,盖内克非常悲痛,他打开皮箱,深情地看着毕加索生前送他的一幅幅画作,数了数,共有271幅。已经年老的他知道,哪怕只卖掉皮箱里的一幅画,也够他颐养天年了,但他将它们重新装入皮箱,照常日日打工。2010年12月,盖内克也已趋近晚年,他没告诉包括家人在内的任何人,毅然做了一个决定:他提起皮箱,将毕加索送他的271幅画作悉数捐给法国文物机构!这一举动轰动了巴黎,轰动了世界,当记者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时,他依然坦率执着地说:“毕加索生前曾对我说,我才是他真正的朋友。真正的朋友就不能占有他的作品,只能悉心保管,我将这些画捐给文物机构,才能得到更好的保管。”
毕加索和盖内克,这才是真朋友,真友情,不为攀附权贵而得权,不为觊觎财富而生利,不为掠人名望而得名,只为两情相悦、两心相得,这才是朋友如山,友情如海!环望今天某些以实用主义为宗旨的人际关系,我们真不能不大声呼唤:让那些失落的朋友和友情,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