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生嘱人来电话,言山东工艺美术学院近日将为中国艺术学学科建设的重要奠基人之一张道一先生90寿诞召开学术讨论会。我深知,鲁生作为道一先生最得意的博士,此举当深含倍感师恩之情,但道一先生历来反对为自己祝寿,于是定名为“从教70年研讨会”,以既不违师命,又应了借此深化中国艺术学学科建设之需。
与鲁生这位道一先生的亲授嫡传博士相较,我不过只是先生的一位“编外弟子”罢了。记得上世纪90年代中期,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艺术学学科评议组换届,“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我滥竽充数,作为电影电视艺术学的代表,被推荐进了第二届艺术学学科评议组。其时,召集人正是张道一和于润洋先生。记得我首次参会,见成员皆为我敬重的学界前辈,美术界是靳尚谊、杨永善先生,戏曲兼书法界是欧阳中石先生,音乐界是上海音乐学院江明惇院长、武汉音乐学院童忠良院长和福建师范大学的王耀华副校长,还有原广电部教育司副司长王伟国……真是学术权威云集。自此,我开始作为编外弟子,在学科评议组里向道一先生求“道”问学。
当时艺术学只是作为国务院学科目录中文学门类下与中国文学、外国文学、新闻传播学并列的第四个一级学科,为正其名、求其位,道一先生和润洋先生带领学科评议组的一项重要使命,便是在充分的调查研究和科学的学理论证基础上,提请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艺术学升格为学科目录中的第13个新门类。为此,道一先生不辞辛劳,东奔西忙,逢会必讲,为《文艺研究》撰文论证中国艺术学的地位和作用。在1999年于东南大学由道一先生倡导主持召开的“跨世纪中国艺术学研讨会”上,他发表了艺术学理应升格为学科目录门类的宏论。我清楚地记得,道一先生一是从人类文艺发展的历史角度雄辩指出,是先有艺术而后有文学,早在文学诞生之前,便有了岩画,而文学问世于语言诞生之后,口头语言的艺术称为口头文学,书面语言的艺术称为书面艺术,总之,文学乃语言的艺术。所以,从发展历史角度看,是先有艺术而后有文学,艺术为“父”,文学为“子”,不能再在学科目录中颠倒这种“父子”关系了。当年制定学科目录时,因全国高等院校中开设文学系队伍庞大、学术积累丰厚,而开设艺术学的高等院校甚少,阵容不大,国家经济财力有限,作为权宜之计,将艺术学归属于文学门类之下列为一级学科,确有历史的合理性。二是从学理性和文学艺术规律上看,将艺术学升格为学科目录中的门类,已刻不容缓。历史进入新时期以来,在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伟大征程中,全国高等院校开设艺术学及其所属的音乐、舞蹈、美术、设计、戏剧、影视专业越来越多,已逾千家,再若归属文学门类代管,已太不适应迅猛发展的高教情势。而且,从哲学思维层面讲,文学思维是语言思维,它是以语言为载体,形成叙事塑人链条,作用于读者的阅读神经,没有具象,完成鉴赏;而艺术思维是视听思维,美术、舞蹈是视觉思维,音乐是听觉思维,影视是视听思维,它们是以视听语言为载体,形成叙事塑人链条,靠具象作用于受众的视听感官,完成鉴赏。长期将艺术学置于文学门类之下代管,势必造成以文学思维统摄制约艺术学所属音乐、舞蹈、美术、设计、戏剧、影视各种独特的艺术思维,影响和妨碍艺术学所属各专业本体及其规律的深入研究。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战略高度,从文化自信到艺术自信必然需求,道一先生言简意赅地把艺术学升格为门类之大“道”,阐示得入木三分!
在道一先生和润洋先生的带领下,那时的学科评议组,学术氛围浓郁,团结民主和谐。大家说,道一先生刚毅果敢,对学术上的不正之风决不姑息;润洋先生儒雅温润,善于以理服人厚德载物。两位召集人各施所长,兼容整合,互补生辉,带领学科评议组生机勃勃、充满了学术思辨力!
进入新世纪后,道一先生与润洋先生先后因年事已高而离开了学科评议组,把召集人的班交给了我。虽如此,我每次出差南京,总尽量挤时间去道一先生家问“道”讨教。经学科评议组几代人十余年不懈努力,终于实现了艺术学升格为学科目录的第13个门类。此举完成,全国高等院校艺术学师生欢呼雀跃,群情振奋。但在究竟这门类叫“艺术学”还是叫“艺术”上,学界又产生了莫名的争议——有人说,在英语中,只有“艺术(art)”一词而无对应的“艺术学”这个词,因此只宜叫“艺术”门类;而国务院学位办认为,学科目录中的其他12个门类,如工学、农学、哲学、教育学、经济学、管理学、数学、文学、法学、理学、医学……都叫“学”,怎么你们要叫“术”?我带着这问题,讨教于道一先生。先生笑了一笑,斩钉截铁地“道”:当然应当叫“艺术学”,这是中国的学科目录,当然理应按汉语的含义来定,在汉语中,“学”是一门学问,而“术”仅是一门技术,别的门类都称“学”,是一门学问,为何我们艺术学这门学问要自我降格到“术”即技术的层面呢?他还颇含深意地说:在东西方八面来风的今天,有人去海外镀金归来,总是言必称“与西方接轨”,我是不信这一套用西方理论来剪裁中国人的实践的做法的!
还有一次,在艺术学门类下设哪些一级学科和二级学科的问题上,学界又发生了争议。有的长期从事美术史、音乐史教学的教师认为,只有具体的美术史、音乐史,哪来什么凌空的艺术史?甚至还有人说,设立“艺术史”这个二级学科,是一批不学无术不懂美术史音乐史的人空想出来的!我带着这个问题,又去向道一先生问“道”。他听后,真有点生气了,“道”:这又是哲学上没有弄通的、只重“术”而不重“道”的见解,艺术史与音乐史、美术史等具体门类史的关系,在哲学上是一般与个别的关系,没有个别,何来一般,这就是朱光潜先生说“不通一艺莫谈艺”的道理,但艺术史是要探究从艺术的各个具体门类史中抽象、概括、总结出的普遍适用于整个艺术的一般规律性的东西,两者既有联系,更有区别,怎能混为一谈!
至于说到究竟谁“不学无术”时,道一先生真动怒了!他揉揉自己几近失明的眼睛,拄着手杖站起来,走到足足有一人高的垒在书架旁的他的专著前,指着书柱字字铿锵“道”:“设艺术史为二级学科是我主张的,试请斥我们‘不学无术’者把他的学术成果拿出来与老汉这些拙著比比,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不学无术’!”
道一先生,就是这样一位令人敬重的桃李满天下的“艺美大道,一以贯之”的艺术学界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