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与愁
栏目:大地
作者:孟凡  来源:中国艺术报

  当九月桂花香味渐淡,枝头青柿红透并挂上白霜,银杏戴上金色树冠,广寒宫最是接近人间的时候,一种情绪悄然从山川草木、田野虫鸟蔓延到人们的眉间心头,转而化成枯藤、老树、昏鸦、霜叶、黄花,雁南飞、月盈余、离别酒、故乡泪、秋风秋雨秋煞人等等关于秋的丰富多彩的词汇,并随着时间的慢慢沉淀、层层堆积成了浓烈的秋愁。

  中国位于北纬4度到53度,从最南端的曾母暗沙到最北边的漠河镇,横跨了近50个纬度,有着最典型的温带大陆性气候,有着最鲜明也最广阔的秋季。随着太阳向南回归线移动,对一年生的草本植物而言,夏日怒放的繁花几近耗光了细胞线粒体所有的能量,秋天正好能够尽情燃烧余下的能量,它们向大自然奉献出最强烈的色彩、最醇厚的味道、最甜美的果实。因为不久凛冽的寒冬就要到了,西伯利亚寒潮会呼啸而来,大雁、天鹅、燕子将被迫迁徙,巍峨高山会被皑皑白雪覆盖,河流湖水的流动也会被透明冰层封印,这种寒冷是致命的,这种寂寞是难以忍受的。但是自然之道是那样神奇,耐寒的针叶树会在空旷冬季用大雪压顶挺且直的姿态,告诉人们生命是如此坚强;凋零的草木则会在下一个春天以新的样貌回归,宣告生命是这样多彩。蒲公英的种子会随着秋风四处飘散开来,苍耳的种子会挂在动物的皮毛上开始新的旅程。一粒种子里包裹着沉甸甸的梦和希望,这天,老孟打电话告诉在香港工作的女儿杨静,快递收到了,这是她人生中最最珍贵的礼物。那是一包楸叶泡桐树的种子,是女儿专门托人从山东故乡老宅院里的老树上采摘来的。“妈妈,希望明年春天我们家院子里也能长出一棵泡桐树来,跟老家一模一样的。”老孟小心翼翼将一枚褐色的、饱满的、纺锤状的果荚放在手心,果荚啪地裂开来,里面的故乡一下子蹦了出来。下一个春天,故乡的树将会在东北黑土地上长出来。

  随着秋意渐浓,草木凋敝,对生长在黄土地的中国人来说,秋天交织着鲜明的时空转换和丰富的心理变化。秋风萧瑟,琼宇高阔,自然风荡去了繁华芜杂,低气温让一切开始冷静。大自然丰厚的馈赠被收入谷仓地窖,进入市场和人们的餐桌,收割后的土地短暂地重新回归平静安详。收割完庄稼,中国人开始有足够的时间去进行哲学的冷思考。随着第一片叶片被秋风摇落,秋愁也及时被从遥远的地方召回。蹲坐在灶头烧柴的老汉端着烟枪耷拉着眼皮,心里琢磨的是“为什么?怎么办?”端坐在书桌前的文人提着毛笔眯着眼睛,满心忧虑的也是“为何?如何?”萧萧秋风一起,瑟瑟秋雨一落,人们心怀里的愁丝就禁不住一缕缕涌出来,或是被酿成了菊花酒以飨东篱挚友,或是被织成了棉帛以御茅屋寒气,抑或是被吟成了一首首流传千古的诗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看似夸张,放在广袤的宇宙空间,却也能看出一二真章,寻得些许朴素的辩证法意味。秋愁和秋思也缠绕着杨静。她在香港工作三年了,因为疫情两年没有回家,最思念的就是母亲。香港的中秋节同样热闹,秋愁同样浓烈。听到妈妈收到礼物,杨静开始回忆起四年前清明陪同母亲回山东祭祖的场景。老宅房屋坍塌漫灭,只有一棵孤独倔强的泡桐树盛开着满树紫色花朵等待着她们的归来,妈妈抱着老树泪流不止。现在她更加理解了母亲的乡愁,也有了自己的秋愁。明年春天,一定要回家看看那棵泡桐树。

  大槐树下躲猫猫的孩童们是听着混沌开辟天地、夸父化为自然、女娲捏土造人的神话故事长大的,虽然很少人去搞得清楚什么《春秋繁露》,但在他们骨子里觉得人是天地人,是自然人,是草木人。自是如此,四时变化左右着中国人的情绪。“自古逢秋悲寂寥”,大地上的风景改变了颜色和线条。秋天在结束了夏季的热闹之后,冷静的思考带来的忧愁显得更加强烈些罢了。但这绝不是消极的悲观情绪,是面对时光流逝的反躬自省,是面对蹉跎岁月的痛心忏悔,是面对未来的冷静思索。“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秋令人思索。也许,秋愁是秋天给我们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