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才兴是一个山水爱好者,他工作之余经常流连在以苏州为圆心、数百公里为半径的江南山水之中。我曾看到一张照片,他坐在溪流边的一块巨石之上,周围群峰旋转、碧水奔流。那一刻,我感觉他是另一座山、另一条河,在与整个江南对坐。在对坐之中,诗句如水,潺潺流出他的身体,去拥抱那群山万壑。于是也就有了他的这本诗集《与江南对坐》。
他的内心实在是柔软的,对这片土地有一种深沉的爱,所以他写澹台湖、大明山、韩妃祠是如此,写夏至之雨、白紫桑葚、雪中之鸽,亦是如此。正如他在《抚摸一个村落的乡愁》中所写:“落花在青石上做梦……/初心复苏被一个村落的乡愁抚摸” 。几乎在他的每首诗歌中,都能品咂出这股苦涩又甘甜的“乡愁”滋味。他对这片土地的疼痛太熟悉,对这片山水的呼吸太了解,以至成为一种文化情结,结晶在他的诗歌里。反过来,他又渴望从这结晶体中获得支撑,获得养分,获得呼吸的空气:
高高厅堂下 我们低低坐着
暮光返归过来……
我们多像被世道遗忘
却又相互依偎的两粒尘埃
(《敬修堂的傍晚》)
可以看到,他是以一种低处的姿态来面对这些文化的显现物。这里的“高”与“低”是有意设置的一种位置对比,它源于心灵的需要,就像坐在矮凳上困乏了的孩童需要一把更高的椅子,可以搁上他的双手、枕上他的额头。又如“当我们转身离去/青山如黛久违的春光贯穿过梅的忧郁/那一片残雪与梅花托起的浮世/……在我们的背后闪闪发光”(《山寺梅花始盛开》)。从天空和枝头照耀诗人的山间小路和午夜梦回,在与江南对坐的冥想和观照中,山水因了这份目光和心绪的凝视,将回忆、将往昔逆流而上,送回到诗人跟前。它们携带而来的光亮,在诗人的身后烘托出一个巨大的真身,等着他返身相认。因为:
盐如雪色 雪色如我 每个人身上都秘藏了一个源头
(《雪色如我》)
沿着这条语词砌成的小路,诗人企图接近那个源头。毕竟,“秘藏”得再深,它也会在词语的密码中泄露一星半点的信息。所以,他的与山水晤谈、与江南对坐,是一种身心俱入的体悟。他
的诗歌执著于书写江南这片地域的古韵今风,尤其是沉浸在对过去的文化想象中。只注重于一端,有时并不能很好地接近目标,相反需要跳开,需要从远处打量,建立一种平衡的目光。诗歌看起来玄妙,但其中有种切实的平衡,有种无处不在的力量,需要很好地去拿捏处理。
在句法上,贡才兴的诗歌喜用相对整齐的长句,通过匀称的诗节组织来铺排,以一种舒缓、均衡的节奏来推进诗意。长句的应用由于嵌入了更多词语,拉长了阅读时间,延缓了反应的即时性,使语义的集中度提前释放,使强度得到分摊,从而让语调显得更为平缓,更为和婉。比如:
寂寂地行走 抚摸一个古镇胞衣之地的忧愁
老屋的骨骼零落孑立在那里 曾经的事物在那里
古戏台还在 辗盘 水瓮还在 井水还清冽着
久别的故人 偶尔会来这里张望 窥探
亘古如慈的夕光透过壁垒这一切未为可知!
(《行走在崇仁古镇》)
诗人的语调是平和的,他倾向于带领读者深入细节的褶皱之中进行一番心灵考察,通过时间和空间的延亘缓缓呈现出自我峥嵘的内心。这些长句有时如同连绵起伏的群山,无可争辩地横亘在视线之中,它们以高耸、莽苍的群像,矗立在诗歌地平线上。诸多的心迹在语言的山水中逐渐绵延。
贡才兴的这些长句有时类似于江南山水相连的曲曲弯弯的长路,它连接着奇峰,但那些道路两旁秀美的风景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对于细节的专注使对整体意涵的把握受到牵制。组成这些长句的,是词法上众多同属类意象的并置。这是诗人的珍藏之物,不能割舍。白描式的依次呈现是贡才兴的常用手法,如《信札,或木梨工硔那个夜晚》,从村口,到屋脊、山泉、灯火、溪声、菜地……诗人用欣悦的眼光将这些意象一一照亮。但这些意象之间是平行的,没有构成层层推进的递进关系,诗歌的叙事节奏过于舒缓,容易引起阅读上注意力分散和审美疲劳。
在形式上,贡才兴倾向于将诗歌划分为诗句长短相近的若干诗节,使整首诗显得整饬、匀称,有一种调和之美。比如《踏着纯洁的雪光而至》这首诗,共4节,每节5行,每行皆在15、16个字左右,最多者19字,最少者12字,所以诗歌在形式上看起来整体感非常强。这种形式上的齐整和大长句的平缓语调的运用,与诗歌所包涵的自然、记忆往事的和谐是一致的。形式和句法加强了诗意,而诗意则将形式和句法很好地包容在一起,营造了一种和谐的意蕴。在这个意义上,它符合顾随所强调的诗要追求“调和”的观点,矛盾、美丑、善恶皆在诗歌的炼丹炉里合而为一。但是“调和”应该理解为内在的而非外在的,即它是斗争、博弈的结果,而非词句表面静态的展示,应该有从语词、意象,到诗句、整个诗意的战栗、痉挛、复仇等,最后才能达到平静。这是诗歌的辩证法。它应该是海水,而不是湖面。我认为贡才兴的诗歌更多的是平静的湖面,而较少幽深的海水。
近日与才兴兄聊天,他说对写诗有所领悟:“我现在觉得,诗歌要做到三点:形容词不用,成语的陈词滥调不用,华丽的词藻与熟字不用。”我听了很是替他感到高兴。他有了这一写作体会,我这篇文章里的大半内容都可删去,不需再写。但既然写了,权且留着,作为诗友之间的一种相互映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