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轻吹淡淡风,满垅稻香带露浓。常逢假日奔乡下,蓝夜躺平铁炉冲。铁炉冲村的夜,不是黑的,是蓝的,蓝莹莹的,闪着魅惑。月亮是白白的,不是灰灰的;星星是晶晶的,不是濛濛的,莫非是绿绿的草、青青的林,返影入了夜空,使得铁炉冲的夜晚不是黑黝黝,而是蓝莹莹的了?
清早起来,站在阳台上,看得屋后青山,是洗过的,不曾雨洗,是露洗;踱到阳光房,看得秧田垅里,田田水稻,是洗过的,不是雨洗,是露洗;噔噔噔噔下楼,走到菜园子里,菜园隔了十余小径,小径隔了十余菜圃,母亲在每块菜圃,都各自安排菜们生长,这块是苞谷,枝叶扶疏,苞谷从飘带似的叶中,伸出了绺绺须穗来;那块是辣椒,翠叶之下,时值初夏,居然挨挨挤挤,结满青椒一簇簇;辣椒与茄子,总是联袂而生,貌似有点羞涩,藏在绿蓬之下,鸡蛋大小,有点褐还有些泛红;芋头叶巴掌大,嫩嫩的,如一张婴儿手,手掌心里窝着莹莹的露珠。哦,满园子的菜们,也都青翠如洗,不是微雨细风,习习擦洗,而是晨曦微露,漾漾轻涤。
铁炉冲村清早的风,有些果露香,有些叶绿素气,有些朝曦炒青辣椒的味。许是放晴了好些天吧,菜圃里的土,有些泛白,有些开裂,菜土干了。昨日傍晚,打算挑水浇菜园,母亲说,淋不得淋不得。傍晚凉是凉了,土地晒了一整天,地火烧烧的,一瓢清水浇去,会把菜蔬辣死的。老家把烫也叫辣,湖南辣椒吃多了吧。是入城久了,忘了桑麻,还是农家子弟本不知农?母亲的话真真把我羞死,活活把我愧死。
我起了大早,清风入我肺腑,清水当入菜根。寻了一根扁担,寻了两只水桶,还寻了一只竹勺。这活计本来应该是我堂客干的,牛郎与织女各有分工,我当去犁田插秧,奈何早成城里倦客,桃花源里无田可耕,小院子里唯有菜可浇;堂客也无棉可纺,只好是我挑水来,堂客旁边看。好吧,堂客,你不用去纺棉,你看着你老汉浇园,便是一处好人间。
扁担是好扁担,毛竹制作,毛竹软,扁担便省力。毛竹扁担,挑水浇园,如唱京剧,还是如唱黄梅调?湖南人嘛,怕是老牛郎演花鼓戏,却是肩膀不经事,一担水桶压双肩,生疼生疼,没挑一两回,汗出如浆。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浇自己的菜园,在城里已不干活的孬种,感觉自己也成了种菜好汉。
若说辣椒是菜中伢子,那么豆角便是菜中妹子。豆角是藤蔓植物,苗苗条条如草绳,葱葱茏茏似竹叶,弱不禁风,娇若垂柳,身子软软的,不能自持。母亲从山林里,砍来很多小灌木,灌木笔直,一排排插入园里,乡亲夸我老娘,打得一架好瓜棚,瓜棚好,豆角们不用扶持,自寻木枝,倚木而生长,生得繁繁茂茂,长得蓬蓬勃勃。看到豆角,我见犹怜,禁不住多挑了几担井水,我要挑来山泉汩汩水,更让豆角活得水灵灵。
对豆角情有独钟,乃是觉得豆角寻常物,生在乡村便不同,乡亲手巧,可以制作蛮多样菜品种。农家植物转食物,能造出蛮多味道来,土底的,如红薯,土上的,便是豆角。红薯可蒸、可煮、可烤、可煨。蒸煮的,我已厌了,当年红薯饭南瓜汤,早餐中餐还有晚餐,顿顿都是红薯做饭,抬头若见红薯饭,舌头旋卷胃部旋缩;然则烤红薯香,红薯片尤可嚼,入秋入冬,母亲总给我炭火烤红薯,一麻布袋一麻布袋地送我城里来。出冬,入春,人见人惊:怎么胖成猪了?久在樊笼里,常吃烤红薯,每逢出冬而入春,“脑满肠肥”胖十斤。
豆角可制多品味。一样寻常茄子,入《红楼梦》可制出百十羹肴,蔬菜造出肉食味,农家茄子当然可以弄出多花样,却还是没《红楼梦》那么多品种。豆角却可以。新鲜豆角摘来,清水煮,不添加任何佐料,清爽怡舌;豆角一扎扎捆起来,晒干,挂在厨房,或置放陶瓷,搁一冬,硬梆梆的,与红薯粉条同煮,味道清绝,特有嚼劲;自然,豆角不晒、不切,青青绿绿摘来,整条放坛子里,坛子盛酸水,加红辣椒,加老生姜,腌它三月半载,筷子夹出来,隐隐约约,还见葱茏青色,味道却是大变,微微酸,微微辣,是孕妇们的爱物,孕妇手捻长条豆角,偏着秀发之头,提起豆角一尺高,伸出舌卷豆角,沙沙沙沙,细嚼酸条豆角,舌尖与胃,显出十分受用姿态;豆角也可切碎,碎成豆角丁,酸水浸润,却也生发酸味,抓出坛来,水水的、青青的,酸豆角炒腊肉、炒新鲜肉,可拌饭,极宜下胃;还有一种,却是晒干,切成寸条,不浸酸水,置放坛中,色泽变异为老枣色,也是酸味,不炒肉末,单炒青辣椒。入湘菜馆,吃得舌肥唇腻,牙齿都油鼓鼓,胃部打起肥肉嗝来,便喊一声:老板,来一盘酸豆角,只清炒,莫添料!便可下饭三大碗,不辞长做湖南人。
每年,母亲与姐妹,都要给我带各品种豆角,干的、湿的、酸的、辣的、坛子里的、墙上挂的,豆角百味,来解我馋。一分力都没出,白拿白吃,口舌是甘之如饴,心头却是受之有愧。这个夏日,回到铁炉冲,见到满园子茄子辣椒,芋头豆角,起了心意,肩扛手提,晨起挑水,对菜抒情。但见豆角花开如蝶,吊果如珠,绿意舒展,惹心头欢喜,挑水挑得甚是起劲。豆角已结满藤蔓,一边厢开白花如蝴蝶,一边厢已结果,一线线、一条条、一绺绺、一串串,垂下绿璎珞,挂满绿丝绦,忍不住老手抚摸,手摸豆角,其质感有如摸着少女秀发所织之辫,秀发不可餐,秀豆可大啖。往根浇水,听得呲呲呲呲,那是土地喝水之调,抑或是豆角拔节之曲?
案牍劳形老,谁怜小城倦客?人生缺得意,无所欢,常持空樽,不见月。偷得浮生假日闲,想着蒙头盖面,在铁炉冲睡他个天昏地暗,见了这些纯天然的生态蔬菜,星月里自酣畅,梦入芙蓉浦,绿晨里却劲起,我挑水来我浇园。浇园日头初,汗滴掉下土,我知盘中菜,菜菜都不苦。汗滴其实没下土,全是随额流,流到眼角,揩之,流到脸蛋,揩之,流到胸膛肚皮与脊背,随之流,一个早晨下来,汗水全湿透衣背,多少年来不曾这么汗流浃背?自跳出农门后,怕有二十来年,不曾这么淋漓尽致,排出满身毒素了。
年来,肉身沉重,皮相失相,流了一身臭汗,再上楼去用温热水洗老皮,浑身舒坦,臭皮囊好像被刷新,焕然一新,身体一副新感觉;劳作后沐浴,再去园里,摘一盘新豆角,唤堂客,合煮一碗红薯粉,胃口大开,心情大好,然后是打着饱嗝,倚靠沙发,清唱一曲小歌,来一个“葛优躺”,躺平在铁炉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