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一画,天开了。后人尊之为:一画开天。
一画开天,天人合一。因为无中生有,所以惊世骇俗。开天创世的悲壮与传奇牵引着我们经久不息的好奇,却又止于想象的尽头,盖因我们跳不出当下。我们获知的唯一信息是:八千年前伏羲一画开天之后,在如今陇上天水北郊的卦台山上“仰观于天,俯察于地”演绎八卦,尽揽万物运行规律于卦象之中。芸芸众生如梦初醒,从此历史有了先后,岁月有了滋味,日子有了光景,而人,个个顶天立地。
如今的伏羲早已化为一尊高大的塑像,臂环八卦盘,一丝不苟地打坐在天水伏羲庙内。他稳如磐石,聚精会神,火炬般的目光里燃烧着于无声处的秘密。“咣——咣——咣——”钟声三响,很多朝觐者虔诚地跪下来,焚香,作揖,间或念念有词。当目光与伏羲的目光相遇,有些人早已泪流满面,轻轻低吟:“苍天哪……”人生的跌宕起伏和苦乐悲欢,溢于言表。
伏羲庙的道士问下跪者:“你在问天?”
“我这辈子……天不知道啊!”
“天是开给每个人的。你活着,你的天就在。”
下跪者倏然一惊,缓缓起立,膝盖上的尘埃瞬间被古树和老墙那边过来的微风轻轻拂去。那一刻,偌大的伏羲庙内红烛吐焰,香烟缭绕,钟鼓鸣天,翘檐下的一排排风铃,发出古老的陶埙才有的声音: “呜——呜——”
这样的人间画面,像幻灯片一样演绎、解构、诠释着人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诉求和最诚恳的诺言。当人生无愧于天,自然无愧于自己。磕头,是为了在日子里重新抬起头;跪下,是为了再次挺起脊梁,在天地间行走。
伏羲庙本名叫太昊宫,在天水民间一般称人宗庙。这是一处庞大的明代古建筑群,天水西关因之被誉为伏羲城。伏羲庙坐北朝南,戏楼、牌坊、大门、仪门、先天殿、太极殿、钟楼、鼓楼等新旧建筑沿纵轴线依次排列,层层叠递的四进四院宏阔幽深。史载,院内曾有六十四棵古柏,对应八八六十四卦,如今只剩下脊骨嶙峋的三十七棵,而另外二十七棵早已湮没于岁月风尘,了无踪迹,好像在人间就没有存在过。
“如果仍然是六十四这个数,就完美了。”甲人喟然长叹。
乙人对曰: “你指树,还是卦?”
甲人哑然,久不能言。树,在诠释生死轮回;卦,在昭示历久弥新;而天,是今天的天,也是昨天的天和明天的天。属于昨天的,就得去;属于明天的,就得来。来来去去,靠的是脚下的路,大家互相帮扶一起走,直至在人生的终端回归泥土,让路于后辈们的步履。冥冥之中,似有一个古老的声音传来:“尘世间走出你的模样,你便是你的奇迹。拍拍膝盖上的尘埃,起来吧!”
前往伏羲庙朝觐的人络绎不绝。更多的天水人愿意选择正月十六日“朝人宗”敬香祈福,据说这天是伏羲的诞辰日。而每年的六月二十二日(公历)则是公祭伏羲日,彼时来自全球的华人云集天水,小城一时像换了人间。
这是有天了,如若无天呢?早在混沌、洪荒的无天时代,万物尽失,华胥氏的一双儿女伏羲、女娲躲进葫芦里得以避过劫难,后来,兄妹俩结为夫妻,丈夫负责一画开天,妻子负责抟土造人。忽某时,因天缺一角而“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如倾的天水吞噬大地。“天无绝人之路”,妻子高举五色石挺身而出,完成了“女娲补天”……开天难,护天亦难。如今这天,实际上是一位母亲为你补过的。为了天上的那块历经沧桑的、天衣无缝的补丁,你脚下的路无论直或曲、顺或逆,谁有理由杞人忧天?
“不拜伏羲,等于没到天水”。所谓敬天法祖真不是一句大白话,一如天上的雨,来之于地回归于地;树上的叶,来之于根归之于根。根是你生命之始的注解,祖是你世代延续的理由。敬天,方不伤天;法祖,方不害理。那么,你到底是好人还是不好的人呢?“人在做,天在看”,你装一装也没关系。至少你在伏羲庙的那一刻,无论祈愿还是求智,无论乞怜还是赎罪,也许能变成一个明白人。
进得伏羲庙,不妨举头读匾,一个字一个字地品。牌坊、大殿上多有匾的,上书这样的文字:开天明道、与天地准、文明肇启。可是,某次谈到一画开天,有人却按照现代生命科学的逻辑给我算了一笔账:自46亿年前太阳系星云分娩出地球那天起,地球生物至少经历过五次大灭绝,生生死死,轮回往复,最后一次大灭绝发生在6500万年前。在他看来,地球诞生之日,便是天的开始,那么,8000年前伏羲的一画开天,到底开的是什么?
一定是读错匾了。人,总是要聪明的,可聪明不完全等于进步。你如重蹈鸿蒙而不启,那么,你算是到你的天尽头了。在这个问题上,我真是叹服古人的。庄子在《庄子·达生》中有言:“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闻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郭象注云:“不虑而知,开天也;知而后感,开人也。然则开天者性之动也,开人者知之用也。”真所谓一画开天,天眼洞开。
可我们总是依赖古人,才能洞悉今人;总是回眸昨天,才能把握今天,那么,明天呢?这个逻辑常让我陷入困顿,这种困顿到底比天大还是比天小,我不知道。昨天已经过去,但求今天的天,不只是头顶的那一片。
“咣——咣——咣——”伏羲庙钟声三响,这是明天,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