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
栏目:心语
作者:任林举  来源:中国艺术报

  迎面一座青山,三峰并列,刺破雾霭的缠绕,兀立于云端,如一个苍劲、敦厚的象形文字,刻印在无限深远的天空。山称来龙山,却不知是暗指时间的来处还是某个山脉的来处,但只见一脉流水从云山起处逶迤而来。水流汤汤,光漪泱泱,如宽阔而耀人眼目的锦带,如安详而又沉静的时光,波澜不兴又无始无终地流淌着。河也有名,是千年以前就已经闻名遐迩的松溪河。

  一桥飞架,有色彩各异的汽车、摩托以及步履或急或缓的行人,纷纷从桥上走过。这桥,宛若山影与河水之间横向切入的一个现实的坐标,时光在此处瞬间被它割裂成三个断层——远山在高处凝重成深奥的上古;桥在中间喧嚣成不容漠视的现实;而河流,却在低处沉潜成静默的洪荒,既不代表过去,也不代表未来,只是默默流淌于过去与未来之间。

  从松溪河某个转弯处上岸,穿过短短的一段马路,就到了蔡丽的松溪版画院。此时,她正在手执一把锋利的刻刀在木板上雕刻意念里的时光。确切地说,是刻下她对时光的思索和理解。

  从1994年的那个春天算起,27年岁月逝去。当初那个追着别人看绘画的小姑娘已经成了一个被人追着观摩和采访的著名版画家。多少容颜已更改,多少青春不再,那一群如花如蝶追着老师学版画的少女,早已经四散而去,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已经离开了版画,而初心不改的蔡丽,仍然如一个孤绝的剑师手持一把异形的剑,舞在一个螺蛳大的道场之上。向上复向下,向左复向右……几十年的时光始终在一块小小的木板上辗转腾挪。版画呀版画,像一炉赤焰汹汹的火,也吸附,也温暖,也煅烧着她爱美的灵魂。

  画室的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牌子——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松溪版画制作技艺省级非遗传承人以及林林总总的参展和获奖证书,这一切,无疑已经堆起了她生命之外的高度。这每一个命名、每一项荣誉,都是她在以往的岁月里用小小的刻刀一分一毫刻出来的,也是她用心血、汗水、情感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这些东西曾经在她心里呈现出很重的分量和很高的高度,如今她的目光却很轻易地跨越和超越了它们,如风,轻拂过地面的泥土和草木,直抵松溪河所来的远山和白云之巅。

  松溪县地处仙霞岭和洞宫山余脉的交会处,域内中低山脉与丘陵星罗棋布,不但有来龙山,还有龙头山、白马山、百丈山、长龙岗、鸡蛋岗等等,从高处看下来,方圆几百里如一个山峰的矩阵。相似的高度和相似的地貌,让神仙都分辨不出哪座山里藏着什么秘密。就在这众山之中,有一座尤为奇特的山,叫湛卢山。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的《松溪县志》记载:“吾邑诸山之冠曰湛卢,据胜七闽,接壤两浙,由欧冶子铸剑而得名……”

  相传,越王允常(勾践之父)曾命欧冶子为其铸剑。于是,欧冶子在闽浙一带名山大川遍寻适宜铸剑之处。跋涉千里,辗转数年,终于在湛卢山如愿以偿:“欧冶子挟其精术,径往湛卢山中,于其麓之尤胜且绝者,设炉焉。取锡于赤谨之山,致铜于若耶之溪,雨师洒扫,雷公击劈,蛟龙捧炉,天帝装炭,盖三年于此而剑成。”这是古代冶炼史上的一个奇迹,但在当时生产力十分落后的情况下,人们并不相信这奇迹能够出自人手,便把功劳归于神,或把人描述成神。不管怎么说,湛卢宝剑既成,便跃居五大名剑之首,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钧,排第一的是湛卢。此剑通体乌黑,如不露寒光的夜色,但其锋利却举世无可匹敌,可让头发及锋而逝,铁近刃如泥。从此,湛卢山也因为此剑而被称为“天下第一剑山”。

  蔡丽最早就读的建阳师范学校是一所中专学校,某年的课程设置上有一门美术课,这在一个人的艺术生涯上根本谈不上什么专业基础。但她有对艺术一往而深的钟情,有一去不回头的决绝,有不顾一切的舍得和全身心投入。抓住这个短暂的机遇,便开启了艰难而又执着的艺术跋涉之旅。从1994年首届女子版画班上的第一幅习作,到2011年第四届全国青年美展的优秀奖,正好是18个年头。欧冶子已经在这样的时间跨度上,铸湛卢宝剑七次,蔡丽却修得了一门永不会在时间的腐蚀下而钝化或锈蚀的手艺。她不用铜,不用铁,也不用锡,而是将自己的身躯和整个生命以及对艺术的感悟和热爱,毫无保留地投入到岁月的熔炉之中,经过一次次寒暑交替和一个个季节轮回的冶炼,终于铸成了一柄无形的艺术之剑。

  据说,湛卢宝剑铸成的那一刻,“精光贯天,日月斗耀,星斗避怒,鬼神悲号,越王神之”。于是,视为国宝。可是,尽管这宝剑“出之有神,服之则威”到底又有什么用处呢?

  蔡丽一开始就知道,艺术终究是一种无用的东西,不能靠它养家糊口,也不能靠它博得多少名利,对自己来说,它不过是一种修炼。剑的真正价值并不在剑的本身;画的价值也并不在画的本身,而在于它们传递出的精神和品质。

  2021年5月,蔡丽被评为“闽北工匠”,颁奖词是这样说的:“蔡丽,刀锋流转,墨色灵动。这一片片绿水青山就是你的刻版,深刻下追寻金山银山的故事,你带着‘中国版画之乡’五连冠的骄傲,牵引一缕缕乡野清风,吹入最高艺术殿堂,你引领3000多名版画热爱者,奏响山林里阵阵初心天籁……”凝视着那些或虚或实的词语,蔡丽觉得自己正在被一束光所照耀、所融化,此时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3000人,还是3000人合成了自己。

  松溪县很清楚本县的家底,所以把湛卢宝剑、松溪版画、九龙窑瓷器命名为“看家三宝”,并雄心勃勃地计划将这三宝变成三个产业。尽管如此,蔡丽心里却十分清楚,她自己并不能代表这个地域的形象,也支撑不起这个地域的经济,只有自己倾注到一幅作品上的心思、意念、意志、理想和祝愿通过某种方式转移到3000人或更多人的生命之中,松溪版画才真正有了它的群体效应、产业价值和现实意义。

  在蔡丽众多的版画作品中,有一幅《回归——今与古德相通》。画面的前边是一座山,宋代画家马远绘画中的山,画的背景也是一座更大的山,像马远画中的那座山,也像实际的来龙山或湛卢山,中间则是一个映着无数山影、亦虚亦实、飞速旋转的时间之轮。画作的现代意味很浓,很抽象,一时很难让人获得一个清晰、准确的解读。或许,那正是蔡丽关于时间的哲学思考:画无分为新旧,山无分为古今,时间涂改了一切,也重构了一切,实无所谓实,虚也无所谓虚,有一些事物看似存在,但早已经消失;而有一些事物似乎已经消失,但却以另外的方式存在着、传承着、放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