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石坝
栏目:乡村
作者:孙梓文  来源:中国艺术报

  故乡的石坝与许许多多乡下的石坝别无二致,就是几户人家共有的晒坝。在“人民公社”时代,这里是集体的晒粮场,平时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线杂草,哪怕一粒粮食掉进缝隙,也能轻而易举地找到。石坝上总是汇聚着村里的男女老少,弥漫着忙碌的景象和丰收的喜悦。我们这些细娃儿,对石坝十分依恋。尤其在那样的年代,除了自家的土院坝,再没有更大的活动空间,石坝便成了我们儿时纵横驰骋的天地,赛斗鸡、滚铁环、枪战等,都会选中故乡的石坝。我们在堆积的麦垛上,仰望过星空;在密集的稻草人中,捉过迷藏。那并不广阔的空间,容得下童年的幸福与欢乐。我们稚嫩的梦想,像金灿灿的稻麦,辉映着日月的光华,向广袤的田野铺展开去。

  最令人怀想的,是夏夜躺在故乡的石坝上,仰望辽阔而湛蓝的星空。巨大的天幕上,镶嵌着无数大小不一、远近不一、明暗不一的星星。一颗颗数去,总也数不清,数到哪儿稍稍一停,一眨眼,它们的位置就变了,不知该从哪一颗开始数下去,数到哪一颗才能结束?目力所及的星星,若明若暗,神秘莫测,伴着村里老爷爷讲述的一些神仙鬼怪故事,感到天宇是那样深邃,大地是那样神秘,人间是那样离奇!微风轻拂,树叶挨挨挤挤,发出一种清晰的声响,远处竹林里,蟋蟀和不知名的小虫子发出和谐的鸣叫。父亲望着我出神的眼晴,便抬手教我辨别星辰。在他的指引下,我认识了北斗星、启明星等。有时候,随着夜空曼舞的萤火,一些星辰瞬间滑落。父亲说那是流星。我幼小的心上,便滚落了多少爱怜与不舍。追问那一颗颗流星,不知道为什么会燃烧着滑落?那浩瀚的银河,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总是在这样的遐思中,睡在了父亲的臂间。在沉沉的梦乡里,迎着星星飞去。天一亮,便欣欣然告诉父亲:昨夜,我又梦见飞到天上去了,终于数清所有的星星了!父亲慈爱地抚着我的头,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那是我儿在长呢!我儿长大了,就知道星空的秘密了! ”再看看天空,星星慢慢隐去,朝霞微微升起,昨夜的幻梦也随之消匿。

  随着年轮的增长,“小小少年”的我,常常脱离玩伴的羁束,悄悄来到故乡的石坝上。故乡的石坝踞于一处崖坎边,下面是两三百米深的大沟壑,绿色的植被顺着山势起伏次第铺展。那是明净而安谧的午后,我坐在故乡的石坝边,极目向远处张望。那些山峦,层层叠叠、高高低低地向远天奔去,令我着迷。身边是在田间辛苦劳作的父母,远处是向白云杳杳处绵延不绝的山峦。心里想着,总有一天,我会走出那些山峦,去看看那云朵飘浮的天外的世界。这种信念使我对读书产生了信心和力量。更因为深切体会到父母的辛劳与艰苦,让我立志要走向“远天”。于是,我把古诗词融入到我的遥望之中,“荡胸生层云”,踞石坝而可瞰的小小城市,也不在我的视野里,我的心在城市之外的远山,远山之外的远天。这种遥望的张力一直托举着我走出了那个山村,渐渐远离了故乡的石坝。

  这些年来,由土地承包到户到出外打工,乡亲们纷纷盖起了新楼,用混凝土浇筑了平整的院坝。人们不再到石坝上晒粮了,不再到石坝上打场了,石坝上曾经上百人一起劳作的景象早已远去。石坝也一下子从热闹变得冷清。村里的孩子也很少跑到石坝上呼朋引伴、追蜂逐蝶,石坝渐渐地粗糙了,石缝里萌生出一丛丛再也没人拔去的野草。

  似乎,石坝的荒芜是时代的必然。然而,打破这种必然的却是城里来的一帮摄影家。他们在故乡的石坝上架起脚架,镜头对着石坝周围的风景兴奋地“咔嚓”,引来村里的人们好奇地围观。就这样,隔三差五,总会有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的人来到故乡的石坝,他们或游玩赏景,采鲜果寻野菜,或端起相机,拍朝阳、拍晚霞、拍春天的花草、拍秋天的果实、拍山下崛起的城市。故乡的石坝重新又热闹起来。有一次,我回到故乡,听父亲讲,一位干部模样的摄影师开着小车从机耕道颠簸而来,拍城市夜景,在父亲的屋子里住了一晚。临走时,对父亲说:“老人家,我帮你们协调,争取搞好村里的土地整理项目。你放心,村里这条机耕道的硬化改造就包在我身上! ”我听了,有一丝好奇,更有一丝自豪。

  一次,一位爱好摄影的诗友打电话对我讲:“听说你老家的石坝可以拍摄城市全貌,什么时候邀我去看看?”春日的一天,阳光晴好,我们来到乡下,在石坝上选好拍摄的角度,城市一些新区开工的场景令人振奋。诗友说,这些场面,值得用影像记载下来。我顺着镜头的方向,鸟瞰城市,发现城市的面积越来越大,楼房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城市建设的豪迈步伐显得异常清晰!原来,我们天天身处其中,却疏于发现她急切的步履,甚至可能,在匆忙的车水马龙中我们抱怨过,在拥挤的人潮物流中我们迷茫过。蓦然回首,才发现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河拓宽了,水变绿了,桥增多了,灯光更美了,形象更迷人了……

  有些时候,当我们俯身打量自己的时候,才知道,美,就在不经意的改变之中。站在摄影师的身旁,透过他手中的镜头,感受微风过处,春花烂漫;眺望远山青翠,高天寥廓。故乡的石坝,不论斗转还是星移,不论冷清还是热闹,你都是我心中永远的爱;逐梦数十年,是故乡的石坝让我明白:故乡,才是我生命最终能够归去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