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写的人物不遥远,他的血液在我身上流淌,让我必然成为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人。这是生命传承的一份神奇,父亲与女儿,心灵深处的居所永存,可以在不同的时空对话:
经由父亲的选择,我们的命运与石油发生关联。比如选择做有土地的农民还是选择做一名石油工人,父亲选择了后者。那时国家要“找石油”,到四川遂宁永兴镇招工,父亲没有请示岳父母就报名了,那时候他是上门的女婿,从姚家湾搬进段家湾,被岳父、岳母照顾得很好,老婆和孩子自然也无需自己操心,两手一甩就报名走了。这是我们后来得以生活在石油大院的前传。
我和兄弟姐妹们后来生活在一个特殊的院子:石油大院。没有微信的时代,写信地址是:贵州省安顺市南华路石油地震大队。这个院子里的父亲们都是不在家的家长。院子里的孩子享受了太多自由时光。父亲们回家的时候,妈妈做饭炒菜会加料,孩子们会吃好吃的东西,只是被问作业的时候有点麻烦而已。然后,父亲们很快又会坐着高大的运输车离开。对相对流动中的父亲来说,石油大院是个锚地,是停航休息、养儿育女的基地。
石油大院里,很多人是电影《创业》里的当事人。并非入戏太深,而是使命担当的豪情使然。铁人王进喜与石油的故事就是他们共同见证的故事;大院里的石油儿女们在微信公众号里张贴美文美图,很多珍贵的图片再现、记录着石油大院的故事——这是与父辈的对话方式。
石油大院是一个时代的容器:本真而丰富。关于父亲的很多故事,其实就在这个容器里。父亲是我生命中的地理老师。关于油田和地理构造的知识是父亲用脚丈量后带回家给儿女们的。滇黔桂油田实际在被称作云贵高原的大山里。关于云贵高原的地理变迁,可以演绎出很多文字。它是中国石油改革进程中的见证,在时间胶片中完成了自己的书写。如今大批石油工人完成了转岗,在花店中、在地质测量技术人员中、在绘画团队中都有石油人的身影。与地质断层不同,这是年代的断层,上世纪50年代的石油人与当下的石油人之间与什么媒介发生关联?
父亲常常谈到西安事变,说起杨虎城和张学良,说他们都是“有来头”的。有来头,是父亲对人高看的评价:来头,是生命品质。杨虎城将军的“来头”在《红岩》中也得到书写;他的儿子杨拯民参与了玉门油矿大保护行动,女儿杨拯陆西北大学毕业后成为新疆石油开发中为数不多的女技术员,为完成测量数据, 22岁便牺牲在克拉玛依油田,她尚未完成的婚礼成为很多人心中不舍的痛。在茫茫戈壁,留下一个专属于她的地质名称:拯陆背斜。
父亲说的“来头”含义在此。杨拯陆牺牲的那一年, 1958年,父亲走进了西南石油局的队伍。作为国家战略物资,石油至关重要。父亲没有上过学,没有亲人可以教他认字,他在扫盲班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那是一抹光,将他的心底照亮。
关于父亲与石油大院里叔叔伯伯们一直寻找的石油,终有回响。2007年,滇黔桂油田在公开报道的新闻中有这样的介绍:滇黔桂石油勘探局负责云南、贵州、广西三省(区)的石油天然气的勘探开发……经国家级资源评价,三省(区)预测石油总资源量2.78亿吨,天然气总资源量2.96万亿立方米,是我国南方油气勘探最重要的资源接替区之一。
这份报道抵达的时候,父亲已经是一位老人。他说:看嘛,李四光说有石油硬是说准了。即使报道只是一个数据分析,但依然让在石油大院下棋养老的父亲兴奋不已。多年以前,喜马拉雅山脉的地壳运动让世人看见了今天的高原,在这个沉积岩面积达58万平方公里的地区,中外地质专家根据新生代陆相盆地、中生代盆地、古生代海相碳酸岩的地质构造,为石油、天然气的储量作了可观的估价,认为只要找到一个保存条件好的构造,就可以找到较大规模的油气田。
另一个消息果然印证了科学家的判断。2020年12月17日,中国地质调查局岩溶研究所发布调查成果:贵州丹寨县的贵丹地一井实现了页岩气调查新区新层系大发现。这开辟了雪峰隆起西南缘页岩气调查的新篇章。这个消息发布对西南地区地质、地理价值是一份确认。只是父亲没有等到这样的报道,他的生命在2018年88岁生日快到的时候终止。
在他尚有能力在报纸上关注世界的时候,滇黔桂油田一直处于勘探与待开发的状态之中。父亲的解读从未落伍。父亲一直笃定:“贵州的地质构造就是有丰富的石油储量的证明。要相信科学啊。”
作为儿女的我们,也在父亲的笃定中等待着。1993年春天,在胜利油田颁发的石油杯征文颁奖会上,他的女儿,也就是我上台领奖并发言。我说:为了石油,我们失去了幸福的童年,在陌生的城市守候父亲,我们的母亲则始终处于守候状态中——青春年少的时候,她守候自己的丈夫;满头白发的时候,她守候自己的儿女们。
我参加的这个会议,是油田代表们的汇集。参评、获奖代表单位填报全部是油田:大庆油田、延庆油田、江汉油田、胜利油田。我写的是滇黔桂油田的故事,写自己的妈妈。其他油田已经是生活区的时候,这个油田的若干单位被安置在若干点上,如同一个漂流瓶,始终在流动、勘探与寻找的持续中。
在我书写的大院里,有许多大院孩子,他们在“石油”这个代表了父亲的名词中成长,然后记住了:守候与告别,眼泪与背影。石油人,对于每一次守候与告别都有那么真实的体会,这份职业的坚守是场考验,而不是一个饭碗,是行走在高原山水间西南石油人生命的价值展示。
关于集体与生命的哲理,是父亲晚年一直思考的话题。2018年,他听女婿说自驾游到四川的川西坝子去了,到了毛尔盖草原和红四方面军汇合地。父亲说应该去看看遵义会议会址:“我路过遵义好多次,都没进去过。因为是车队运送,运输的仪器、井架都规定有进场时间。”
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春天;夏天,养育了6个儿女的老人在石油大院去世了。去世前,他的听力已经消失。他是6个儿女的父亲,“做主”是他的责任,当然也是他的习惯。老了,听力消失、与儿女已经没有对话通道的岁月里,他依然习惯做主。他过格式化的生活,包括“强占”电视机、不许换台,一秒不差地等着看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和贵州卫视天气预报。即使用手机搜索资讯更便捷、更完善,也不能改变他的生活节奏。然后,他看书,看《中国石油报》。依靠阅读报纸,父亲继续关注石油,这是他生命荣耀的起源地。在他青春年少的岁月里,新中国成立后分配的田地是家族记忆,他的姐姐们面对田地的幸福和珍视一直深深影响着他。即使栽种花盆里的蒜苗,他也会记得用淘米水浇灌。珍爱土地和土地上的事物,是这位石油人一辈子的底色。因此,离开土地外出做工人,是父亲生命中冒险的选择。
品读上世纪50年代的故事拥抱土地放弃外出,那是回归家乡的人最妥帖的选择。外出,离开家乡?招工报名者寥寥。而父亲报名了。他的理由真诚、简单:“我原来就是农民噻。是无产阶级,啥子都没有。遂宁解放后,分过田地后,我们才有了土地,姐姐们非常开心。后来石油局到遂宁招工,好多人怕出门就没报名,我父母早逝,没有人管就自己报了名。”
这是父亲的一次新生,让他与姚家湾时候的自己明显出现了分水岭:当工人后,学了很多“规矩”。原来“野”惯了,队里派党员带新的工人,“我年纪最小,所以对我好得很。刷牙这些都是他们教给我的”,“那年我回遂宁,都说要去看遵义会议的大房子,说是中国革命的转折之地”。
在石油大院,老人用碎碎念连接自己生命的过往,是那么琐碎、真实。他一直在念叨,要去遵义会议会址,看毛主席住过的小屋,还有朱德住的地方。遵义会议的故事,最早是以口头叙述方式进入父亲心里。他经常说“告别土地当工人,要做有纪律和信仰的队伍中的一员,工人阶级,这可是需要觉悟和纪律的团队”,“遵义会议成为中国革命历史中的拐点,这是转折之城的来历”……在西南石油开发与勘探的岁月中,父亲与遵义会议会址的距离曾经多次拉得很近。在赤天化开发过程中,滇黔桂油田的“会战”地就在赤水。长长的车队在路上行进,在赤水台面钻井,开钻。
“会战”,这是关于石油勘探在西南地区的战报用语。赤天化会战,漫长的时间周期。那些年到赤水,是场时间与体力的拉锯战。从安顺的地震大队赶赴赤天化,需要在赤水的官渡码头换乘然后回井场。遵义会议会址就在这条战线的路途上。
遵义,歌唱中的城市;遵义,诗词中的城市;遵义,工人先锋队作为教材的城市;遵义,从安顺到赤天化往返多次的城市;遵义,最终是住在心底的城市。动车开通后,遵义,很快就能抵达。
而这却也成了父亲永远的遗憾。他88岁去世,遵义很近,却始终没有抵达。假如生命之路可以倒带,如同录像一样,那么,陪同父亲坐动车或者自驾车到遵义,现场接触遵义会议会址,绝对是他的儿女们要排在所有日程的第一位的。
那白底黑瓦的大建筑,原本与一位在大地测量勘探的石油人有点距离。但是,为石油行走并非平凡之路,离开土地走进滇黔桂测量,一个平凡的劳动者对接了一个国家工业振兴的使命。
个体生命有幸融合成为集体的记忆,这会牵引你的认知,催生你的自豪。
我想,这也是父亲一直牵挂着遵义会议会址的原因。一个农民的孩子,父母早逝,跟随姐姐生活,帮地主种地,后来,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为祖国找石油。西南山水无一处不是双脚走过的,那些地名就代表了他的职业与价值。阅读各种关于石油的报道或许是父亲拒绝遗忘的努力。那些记录与名称,是他的“来路”。
去世前,父亲依然在读各种刊物。对新的地震波技术念念不忘,他的青春,是为测量而挥洒汗水。他最终牵挂的那些地名,陪伴着会战、探亲、出发、抢险一一而来,生命记忆需要的载体就在其中。
离开姚家湾,跟随王进喜,为祖国踏遍千山万水是宝贵的记忆:人的生命需要与国家同行。教会父亲这个道理的是父亲的指导员,也是父亲认定的好人。这个好人告诉他遵义会议的故事,使遵义会议成为父亲的念想。作为儿女的我们,为父亲实现这个心愿其实非常简单,因为动车已经开通,去遵义不过60分钟车程。然而,60分钟便可以满足的心愿因父亲去世变得遥不可及。
父亲,这是2021年的春天。山无数,乱红如雨,对您述说页岩气的发现和遵义会议的故事是我弥补遗憾的方式之一,相信您能听见。
(作者系贵州省文联副主席、安顺市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