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中的诗人奥哈拉
——读《紧急中的冥想——奥哈拉诗精选》
栏目:书与人
作者:小海  来源:中国艺术报

《紧急中的冥想——奥哈拉诗精选》
[美]弗兰克·奥哈拉 著 李晖 译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1年3月出版

  也许奥哈拉才算真正的纽约派诗人。纽约很奥哈拉,或者,奥哈拉很纽约。他对纽约的城市街景是那么熟悉,闭上眼睛就能用诗句描摹出纽约的城市地图。他从所有当代艺术中汲取营养,纽约当代艺术圈和他的社交圈给予了他诗歌创作的诸多灵感。

  在他的诗中,很少见到弗罗斯特式的农村或毕肖普式的海岛风光,可他的诗歌同样有对城市风物的精确描述。不必在海滨山野隐居,对着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格物致知;他对浮光掠影的城市生活,照样可以传神写照。身居闹市名利场,偶尔也有起于具体物理人事,终于智性感悟的好诗。只是他的诗更随兴尽意,更感性开放,同时,还保留了对光怪陆离的纽约都市生活的兴奋与好奇。终其一生,他是作家、诗人、钢琴家、艺术批评家,他还是纽约著名的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副馆长。他是纽约当代艺术圈子里活跃的社交家,也是当代艺术重要的参与者、实践者。纽约派的重要成员,包括我们耳熟能详的约翰·阿什贝利、肯尼斯·科克等人,画家杰克逊·波洛克、威廉·德·库宁、拉里·里弗斯、贾斯珀·约翰斯都是他的好友。

  正如奥哈拉最新中文版诗集《紧急中的冥想——奥哈拉诗精选》的译者李晖在前言中所言:“奥哈拉的诗歌一定程度上也概括了纽约派画家们的构图哲学。”甚至,美国著名作家和评论家马乔里·佩洛夫直接称他为“画家中的诗人”。

  没错,他许多诗作的灵感直接来源于绘画和音乐。

  一次在秋天,午夜时分,

  我大叫一声醒来,一盏灯

 

  一幅画掉落下来!一张拼贴画

  剥离成一片森林地面!是

 

  一名天使!我被邀请到一场蝴蝶

  舞会了吗?它想出现在我的电影里?

  (《被视作魔鬼情人的缪斯》)

 

  当音乐离得足够远

  眼皮往往不动

 

  物象宁静如淡紫色,

  没有呼吸或冷漠的应答。

  (《一首安静的诗》)

  他用文字转译了画意,还加上了奥氏自身奇特的想象力和钢琴曲的背景音乐。本来,他在哈佛大学主修的就是作曲。比如,《看着〈大碗岛〉,沙皇再一次落泪》这首诗,就是对法国印象派画家乔治·修拉最著名的油画《大碗岛的星期日下午》,进行了创造性改写:

  他在蓝色地毯上踱步。这时是夏末,

  他阳光下最后的旅行。现在

  他可以闭上眼睛仿佛它们是疲倦的花朵

  对走廊,收藏品,树木全无责任感;

  它们都在他的脸上,一幅凹凸不平的

  肖像,刷了油漆的沙漠。他在哭。

  仅仅几英尺远处,草是绿的,他看见的

  地毯是草地;人们彼此接应

  进出于那边的阴影,巧笑而体态匀称。

  诗歌《一幅丽达的肖像》,则是对西方绘画中惯常出现的希腊神话故事——丽达与天鹅的反讽性重写,诗行最后,诗人挺身而出说,“仿佛爱一个/影子或爱抚一种/伪装才是/真正的快乐!”

  那么,作为“画家中的诗人”,在奥哈拉那儿,画是如何向诗转化的呢?兴许,奥哈拉自己的这首《为何我不是一名画家》,泄露了秘密。诗歌中,他描述自己对美国抽象表观主义画家迈克·戈德伯格的几次拜访,画家完成一幅画后,沙丁鱼变魔术般,转换成简单的几个字母,出现在展厅。然后,是诗人对橙色的感觉及冥想,还有想象力的延展、散文与诗歌的文体转化,等等。画家完成的是名为《沙丁鱼》的展览作品,诗人完成的是关于《橙色》系列的十二首诗。与此同时,诗歌与绘画联袂携手完成了一次行为艺术,并产生了这首名为《为何我不是一名画家》的诗歌。从这首作品出发,我们还了解了纽约这批艺术家彼此交流生发的创作状态。这也是当年纽约艺术现场及当代艺术发生学的一次生动教案。

  同样,他有许多诗是与音乐相关的。比如《在拉赫玛尼诺夫的生日》《浪漫曲,或音乐系学生》《音乐》,等等。拉赫玛尼诺夫是苏联流亡西方最著名的音乐家之一,身兼作曲家和钢琴演奏家。据说,奥哈拉在会见新伙伴时,常常喜欢露一手——他会坐到钢琴前,突然弹奏大段的拉赫玛尼诺夫,令客人们感到震惊。其实,他的诗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突如其来的灵感,不知所终的结局,飘忽跳跃的句子,恶作剧式的无厘头,不一而足。

  奥哈拉的诗歌,无疑是处于纽约当代艺术场域中的实验性作品,保持了开放的先锋性和自由度,和纽约当代艺术潮流携手并行。触目所及的街头景象、电视新闻、报刊文章,友人之间的通信与谈话,等等,信手拈来,皆可入诗。他那直指当下的口语写作,也让他的诗歌成为了自己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也许,在有些读者眼里,他的作品不太像诗,尤其不太像一些人印象中的那些所谓诗的东西。这种反理性的荒诞感,却是当代艺术概念的题中应有之义。

  奥哈拉的《文学自传》虽然俏皮,但却窥见了他的写作原则和文学的某些真相:

  要是有人找我

  我就躲在树后面

  哭喊一句:“我

  是个孤儿”。

 

  而现在我在这里,

  一切美的中心!

  写着这些诗!

  你想!

  诗句除了对个人身世的隐喻外,更重要的是,他道出了艺术独创性的源头,“我是个孤儿”。他是艺术的孤儿,没有传统,没有师承,没有父亲。由此,定位了自己的所在:他在一切美的中心!写着这些诗!

  我想,应当存在一种内在的艺术机制,共同作用,催生了当代艺术。当代诗歌的意义,追究起来,和当代艺术确实有太多共通之处。比如,生活日用品成为了艺术品,流水线上的工业产品成为了艺术品。奥哈拉有不少诗歌作品,就是将这样的现成品等公共产品,变成了诗歌艺术作品。

  在《你美极了,我马上来》这首诗中,奥哈拉描摹了被拆卸的第三大道高架桥:

  隐约听到被拆卸的第三大道高架的紫色的咆哮

  轻微然而坚定地摇摆像一只手或一条垂下的金色大腿

  正常情况下我不会认为声音有颜色除非我感觉堕落

  切实的兰波式情绪的晦涩简单又十分确定

  甚至持续,是的又或者是黑暗而愈渐纯净的波浪,厌倦之死

  接近那高度本身可能在纯净的空气中毁坏你

  至更复杂,更混乱、更空虚却又重新填满,暴露于光亮

  他描述的对象是客观的吗?他对被拆卸的第三大道高架桥这个现成物展开的艺术界定,在他为这首诗歌所取的标题中业已生成。这是有关一场“命名”的仪式:你美极了,我马上来!

  奥哈拉是很勤奋的诗人,他的诗歌中有对个人生活和纽约艺术家群体的精确描述,保持了日常性与即时性再现,包括细节和琐事。细节构成生活,打动人心。他的诗也是消失的艺术:随写随丢。据他的朋友回忆,他的很多诗都是在办公室或者与友人应酬聚会时,挤时间匆匆写下的,然后就随手扔在那里,散佚不少,有些诗直到他死后,才被整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