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意识的解放
——简评王昕朋散文集《冰雪之旅》
栏目:品读斋
作者:殷实  来源:中国艺术报

《冰雪之旅——大兴安岭纪行》 王昕朋 著
中国言实出版社 2021年1月出版

  读王昕朋最新散文集《冰雪之旅》的过程是轻松的、愉悦的。书中大部分篇章,都长短适宜,收放有度,一气呵成,且“画质”清新简约,文字跳脱飘逸,情感平和自然。从整体来看,这本散文集其实具有“专题”性质,作家的目光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大兴安岭冰雪世界里的生命群体。从写作进程或者说作品中的时空延展看,更像是一部脉络清晰的游记,也可以说是作家对自己某一次的“调研”内容进行文学转换的结果。而这样的转换,部分地实现了对狭义散文观念中某些书斋式的、陈旧“家园”意识的解放。

  我之所以提及“调研”,是因为与一些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式的“采风”之作不同,这部散文集中的大部分篇章,在写景抒情的同时,也提供了极为丰富的人文地理信息,且有大量可靠的数据支撑。从大兴安岭地区的动植物、矿产资源到河流与山脉的走向;从地方行政区划、城镇地标方位到公路里程,作家像是精通军事地形学一般,都交代得再清楚不过。而对大兴安岭在当代中国经济社会发展中的地位沉浮、民生况味,更是有相当细致的观察,对那里人们自强不息、豪迈乐观的生活态度赞赏有加。这本书对大兴安岭的呈现,可以说是系统性的和全方位的,也是全神贯注的。在不同的篇章中,作家聚焦不同的问题,又以不同视角予以观照,并辅之以对相关生产生活资料、人口、产业特点的考察。最终,王昕朋在书中为我们勾画出的,其实是一个地方的社会形态,一种独特的地域精神,一个乐天子民们真实而温暖的家园。而大兴安岭地区作为一个曾任由人类开发利用,到开始被敬畏保护的环境“样本”,在今天所昭示出的新发展理念,在不同的篇章中也一脉相承。

  如此,《冰雪之旅》的调查价值或者说社会学意义就显而易见。如传统“林业”的发展困境与“重生”之可能,欠发达区域的潜在优势,绿色经济、生态文明体系建设的探索等等,特别是当作者引领我们从经济转型、产业结构调整等宏观背景之下去解读时,启示是多方面的。生产力的提高,意味着产量的增加、经济效益的最大化,同时,也意味着林业资源枯竭的一天会更早地到来。这恰好就是大兴安岭地方建设在半个多世纪中艰难曲折的历史进程,数代人的生活命运也与之紧密伴随。

  正是出于对白山黑水间奋斗者们“时运”的感同身受,王昕朋在书中并未回避那块土地上曾经的困顿与苦涩,甚至可以说处处留心着当地人们的日常和生计问题,而对于边地子民们坚韧的自我承担,以及大兴安岭林场人在逆境中毅然决然转身的勇气,字里行间更是洋溢着无限的感动和钦佩。国家1998年开始实施的“天然林保护工程”,使原本就已无林可采的林场人,遇到了严格的“限采”政策,早年的林业开发建设者们,一辈子伐木、狩猎,享受与森林打交道的乐趣,何曾料想过这样的生活前景?一时间,近百个林场,几万名职工和家属,都要转岗、下岗、待业、再就业,大兴安岭当地的经济景气程度一度低落到了极点。重新布局林木产品,发展替代经济和接续产业,几乎不由分说。一部分原来的伐木工人,变身守林人;有的人开始从事药材、山珍食品、珍稀动物养殖、特色旅游等生态产业;另外一些年富力强的大兴安林人,则走出国门打工,去黑龙江对岸的俄罗斯森林里继续伐木。

  《出国门的汉子》中,王昕朋写到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场景:“在男人们离家的前夕,每个人家都是依依惜别的场景,可以让旁观者为之落泪。尤其是在他们打定主意去俄罗斯伐木的第一个年头,冬日黑龙江厚厚的坚冰都差点被送别的女人们滚滚热泪所融化。”因为每个伐木者身后都有一个需要支撑的家庭,而大兴安岭人的亲情,又因为天寒地冻格外滚烫!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冰雪之旅》的写作饱含着某种对现实的忧思和关切,倒不如说是在言明一种无条件的嘉许: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如果当生活迫于某种情势而不得不做出改变时,那里的大部分人都会心态平和地接受,没有谁愿意成为国家的负担。这样的应时顺势,这样的与世无争,恰好是中国文化根脉中某种永恒性要素的体现,更容易让我们想起古老《击壤歌》中的超拔、单纯与自在,而非市场时代的交换原则与锱铢必较。

  伐木者们在放下手中的工具后,并不意味着生活的戛然而止。从冬天仍待在河边等着冰消雪融后淘金的守金汉子、乌苏里独居的“思想者”老人、两个在大子羊山承包旅店的下岗女工、孤零零的加油站及其唯一的管理员,到漠河深夜的烧烤店里精神松弛谈天说地的人们,一路前行的作家仔细品味大兴安岭小城的人情味、烟火气,看到的都是淳朴乐观、淡泊名利的普通劳动者,是热爱并守护自然的雪乡居民:“这里的人们大半辈子都待在深山里,与自然和谐共处,平凡而踏实地走完一生。”是的,当历史已经开启了新的阶段时,我们的居住、栖息和生活方式与自然环境的融洽,理当再度成为重要的主题,东方智慧、特别是中国文化中的天人关系,或将重现其价值。

  曾几何时,中国人的“东北印象”,似乎都要和老工业基地的衰败之类扯上瓜葛。不过,诸如此类的叙事多少都有“抄作业”之嫌,对社会现实的观察未免局限,对地域“创伤”的描绘也恐怕幼稚。在互联网、高新技术和生态文明背景下,讨论“发展”的本意,需要全新的观念和不一样的“算法”,需要沉浸于一个地方的生命活动现场。文学表达也是如此,继续流连于所谓的乡土梦幻、诗酒田园未免局限,现代生活世界的开放性、关联性,决定了写作须更多地意识到命运共同体而不是一己悲欢。很显然,《冰雪之旅》这部散文集有着别样的怀抱,提供了不一样的观察,更新了我们的“东北印象”,尤其是大兴安岭作为自然之家和人类原乡的未来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