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与人的生命感受密切关联
花是大自然给予人类最美好的馈赠,早春枝头第一朵展颜的玉兰,蕴蓄了整个冬天累积的生命力,也负载了爱花人朝朝暮暮的探看和期望。纵使花褪残红,一片飞花、风飘万点,也能唤起人心中温暖的怜惜、温和的惆怅,给人丰富的情感体验。
川端康成的《古都》以“春花”开篇,“千重子发现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开了花”,成群的小白蝴蝶,在枫树微红的嫩芽和紫花地丁的附近翩翩飞舞,枫树干新长的青苔上,投下了紫花地丁叶子和花朵的影子。千重子在自然界万物充满生机的春日里,观赏这花朵,想到了生命的自然规律。
就像千重子所思考的那样,花与人的生命感受是密切关联的。繁花似锦,春光旖旎,正如美好的青春岁月,满是希望和活力。暮春花谢,落红委地,恰是屈原《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一段心思。因为不忍目睹春残情景,人们甚至在花开之始就已经泛起伤感的情绪,“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这些复杂而又单纯的伤春之情,在古典诗词里,是经久不衰的表现对象。
古典诗词里那些描写花开花落的文字都是极美的,有的时候,无端地记起一句,那种别人的文字与自己的体会高度契合的感觉,就像被突如其来的爱情击中了心脏一样,有瞬间的窒息。杜甫的“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就是这样直击人心。作为一个南方人,曾在京城感受过春花倏忽开谢、极盛而衰的震撼。北方的春天,来得迟,更来得急。花是一树一树地开,又是一树一树地落。眼见它一枝初放,眼见它灿如云霞,眼见它零落成泥,碾作尘埃。它们仿佛不是飘零而尽的,是在春色里轰轰烈烈燃尽的。那着了魔一般怒放的景象,像夏天的花火那样绚烂之至,又转瞬即逝,归入沉寂。见过第一季的花开,下一个春天,窗外的白玉兰枝头,那些毛茸茸的花骨朵越长越大时,心中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怕见花开,怕看花落,才真正体会到,杜甫用字,不能更妥帖奇妙了,“容易”,简直就是轻易,是任性,是无情,是不管不顾,是一切人生憾恨、伤情的再现和慨叹。在成都浣花溪畔草堂,当杜甫写下这一句的时候,他有没有老泪纵横呢?从前读“嫩蕊商量细细开”,觉得这是多么新颖多么可爱的修辞手法,当岁月渐老,才悟到其中的情感,那是乞求,是呼喊,是倾吐,是满怀的落寞无奈。
二、烙印在古典诗词中的伤春之情
春色本是明丽娇媚的,如庾信《春赋》所写“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赏春之人争先恐后、兴高采烈:“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花开也是生命力和希望的象征,就像千重子面对紫花地丁的感慨,也像朱自清所言,“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周朝的诗人深谙春花的美好,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来渲染婚礼的热闹祥和,烘托新嫁娘的美丽贤淑。《桃夭》可算最早描写春花的诗歌了,这秾丽的桃花,如云似霞,在文字的历史里灿烂了两千多年。
那么,花开与春色从什么时候开始与悲情相结合呢? 《诗经·苕之华》写道:“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金黄的凌霄花开得如火如荼,它的繁盛蓬勃引发了周朝饥民的哀怨,花朵尚且如此鲜艳饱满,人却时时面临饿死的命运,知我如此,不如无生。《苕之华》造语奇警,以花朵生命力的旺盛反衬饥民生命力的衰微,鲜花和饥民形成强烈的反差,读来令人惊心动魄,沉痛不已。不过凌霄花每于夏天开放,古典诗词中,更多悲情是由春色引发的。最早的伤春之作,当推屈原《招魂》乱辞所写:“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心怀忧愤的屈原为客死秦国的楚怀王招魂,楚地千里春色,不复能迎来怀王的身影。千古伤心之辞,动人心弦。
对于一个依赖农耕而生存的民族来说,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是最重要的季节,一年之计在于春。但是,这并不妨碍任性的诗人,在万物复苏之时,无边春色之中,做一个千古领衔伤情之人。古诗十九首之《回车驾言迈》中“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之句,就是诗人在万物欣欣向荣之际,面对原野上在春风中摇曳的丰草,想到所见的一切都是新生的,往岁“故物”已被时光淘汰,从而感叹“岁月忽已晚” 。万物的生机和青春的速朽形成强烈对比,与《苕之华》异曲同工。
东坡《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所写“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其间蕴含的伤春之情,令侍儿朝云歌喉将啭之际,泪满衣襟,哽咽难言,竟不能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青春易逝,良辰难再,跟随东坡谪宦漂泊,朝云的怅恨感伤,就是对所有无法挽回的美好时光的哀歌吧!清真《六丑》写“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 ,所有流逝的时光,因它从不回头,故而弥足珍贵,时时令人自责虚掷光阴,想重新来过。东坡词句中的一个“又”字,多少无奈,多少嗔恨,怎能不勾出朝云的一怀愁绪。
流光容易把人抛,迟暮之悲,深深镌刻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花开花谢,正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对于闺中女子而言,多少红颜易老的悲伤,多少等待守候的忧愁;对于士大夫而言,多少时不我待的焦虑,多少壮志难酬的痛苦,多少家国情怀的牵系,全都寄托在花开花谢的匆匆流走里。
三、家国忧患的辛酸泪与生命盛衰的大悲哀
话已至此,不得不说的诗人正是杜甫。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年),杜甫寓居成都西郊浣花溪畔,暂时有了安身之所,过上了相对安稳闲适的生活。南京大学教授莫砺锋说这个时期杜甫的诗歌创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气象,那就是更加细致地描绘自然景色,更加体贴入微地传达出大自然包蕴的蓬勃生机。(《草堂诗兴——杜甫草堂史话之三》,见《古典文学知识》 2012年第3期)《江畔独步寻花》组诗即写于这个时期,“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如此素朴的语言和直白的表达,却是将春光写得最为热烈者,后人极少超越。
莫砺锋教授说宋祁的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终究比不上杜甫“黄四娘家花满蹊”描写春意来得具体、生动,宛如民歌风调。叶嘉莹先生说,杜甫是个集大成的诗人,无论何种诗歌风格、体裁和题材,无不驾轻就熟。(《叶嘉莹说杜甫诗》,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0页)《江畔独步寻花》就是一组书写日常生活感受的绝句,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正是“黄四娘家花满蹊”一首,这首诗不仅以描写春花的绚烂繁盛见长,也以抒写轻快愉悦的情感闻名。“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似乎已成为杜甫草堂闲适生活的写照。
然而,《江畔独步寻花》并不是一组闲适愉悦的诗歌,古典诗词中烙印般的伤春之情,在组诗里的印迹十分明显,经由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手笔,传统伤春之情变得更加丰富多维。加之安史之乱的历史背景,杜甫的家国情怀也隐含其中,令诗歌更加意味深长。
《杜诗详注》载其作于上元二年浣花溪畔,其一曰“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诗人笔下,江畔春花竞放,却让人烦恼不已,无处倾吐,只欲发狂。南邻酒伴已出门饮酒多日,寻之不遇。令人费解的是,灿烂春花为何令诗人烦恼不尽?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无尽的烦恼本来就深藏在他的心里。而他,却连可以一起借酒消愁的伙伴都没有寻到。尽管将自己描写为爱花爱酒的疏狂之人,诗歌里依然传达出了诗人的孤独落寞。
其二曰“稠花乱蕊裹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这首诗里面诗人情绪从“恼春”发展到“怕春”,那些绮丽的春花,在诗人看来,竟是“稠花乱蕊”,失却了美感。事实上,稠密纷乱的不是春花,而是诗人的心思。行步欹危,可见杜甫已腿脚不便,身体已渐渐衰老。而此时安史之乱尚未平息,诗人避乱蜀中,虽然尚能赋诗饮酒,如同廉颇“尚能饭”、不服老一样,然而战乱何时才能平息,白头诗人何时方能得到朝廷驱使?留不住的时光,看不见的未来,怎教人不恼这春,不怕这春去春又来呢?
其三曰“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杜诗详注》吴论曰:“红白花,花之繁。曰多事,亦有恼花意。酒送余生,不孤春色,便是报答处。”繁花之美,美不可言,诗人却一再恼花,此乃心中烦恼挥之不去,即使沿江赏花散心,也无从排解之故。自己对春光恼恨相待,但春光依旧一路相伴,怎样才能报答这种情意呢?唯有痛饮美酒度过余生吧!对于“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杜甫而言,美酒送生涯,不过是无奈之词、牢骚之语罢了!不能实现经世济人的理想,不能亲见河清海晏、盛世大同,杜甫是不可能遂愿甘心的。
其四曰“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诗人不再写自己恼花怕春,他的内心本来就是怜春惜春的,所以百花高楼,在他笔下烟云笼罩,美得不可方物。但是谁能怜惜诗人的处境呢?“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辛稼轩英雄末路的疏狂牢骚,正是杜甫“唤取佳人舞绣筵”的真实用意吧!
其五曰“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当诗人一路寻花,行至黄师塔前,他已经略略有些困倦了。深深浅浅的桃花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诗人却问,你说浅红好看还是深红更美?其实诗人要表达的,就是美不胜收的感叹了。然而黄师已去,唯余高塔,这无主的桃花年年自开自谢,“开无人赏,谢无人愕”。正如寓居草堂的诗人,不也远离朝堂,兀自老去吗?
其六即“黄四娘家花满蹊”,这是组诗里唯一不隐含伤春恼春、感时伤事情绪的一首。论者多选取此首赏析,以证杜甫草堂诗歌的闲适明丽。然而这样愉悦自在的情感,在组诗里转瞬即逝,所以其七即曰“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杜诗详注》张远注曰:“爱花欲死,少年之情。花尽老催,暮年之感。”第七首为组诗作结,仿佛千呼万唤始出来,诗人终于自揭谜底,这江畔寻花心情,正是“只恐花尽老相催”,感叹流年似水,光阴似箭,个人功业难成;牵念战乱未息,国家危亡,百姓无以为家。怜春惜春,恼春怕春,无非是这家国忧患的辛酸泪,也无非是这生命盛衰的大悲哀。
好在生命虽有竟时,文字却终令情怀不朽。
(作者系兴义民族师范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