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随一伙舞文弄墨的人,受邀到雅安的一个风景区逗留了两天。行程结束时,好客的主人送给大家每人一个小礼物——一枚风信子的种子。风信子本来自域外,原是花中稀罕之物,与主人的情谊一样珍贵,于是在行程中格外地小心呵护,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它在一路颠簸之后是否安然无恙。
风信子种子形状恰如一头大蒜或者说像一个洋葱,被卡在特制的圆形玻璃瓶瓶口。我严格按主人吩咐,把少许清水灌入瓶内,水位以不浸泡到种子根部为宜,它只需要吸收水气即可生长。过了半月,透过玻璃瓶,可以看见白色的根须冒了出来;又过半月,根须延伸到了水中。再往后越来越多的根须便在瓶子里盘满了。但瓶口的鳞状圆球却毫无动静,猜想是处于一年中最冷时节之缘故,花叶还处于冬眠状态。等吧,等待春风,等待花信,不然何以叫风信子呢?
到了腊月,陆陆续续有朋友在微信圈里晒出他们的风信子开花的图片,还配上“报以梅花一处开”的文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而我的风信子依然静默如故,没有一丝破壳吐绿的意思,像一个入定的老僧,一副我行我素、无欲无求的样子。
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咨询那些已然开花的花主,好心者回答:“或许是温差的原因吧?”有那“幸灾乐祸”的家伙则说:“你那是一枚公花的种子。”我无心去探究花的性别,只揣度人家是不是采取了什么催长措施,比如施肥、加营养素。大家却都说没有,就是隔三差五换一次清水,那么就只能是温差的缘故了。于是我就用烤火炉给风信子升温,几天下来也毫无起色,反倒有点萎靡了,便知拔苗助长的手段使不得。
我心有不甘,就在网上检索:风信子为什么不开花?答案千奇百怪,但都不得要领。倒是一个小知识说:风信子与水仙酷似,有“洋水仙”之称。这让我灵光一现,依稀记起早年养水仙的事来。那水仙也是很久不冒叶芽,让人着急。听人说在鳞茎上用刀划开一个“十”字形的口子,可以助长。当时我便照着做了,果然奏效。
眼见得大年三十临近了,我已经不奢求风信子开花了,但即使是“公花”也该冒出几片叶子来,多少给人一点吉兆吧?我找出一把小刀,打算以一个外科医生的姿态,对温吞吞毫无生气的小圆球动手术了。但我比划了好一阵儿总下不了手,最终还是放弃了当一回刽子手的打算。毕竟,我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果断划破水仙表皮的“我”了,心性业已平和许多,还经常莫名其妙流出悲悯的眼泪。我也早就学会包容生活中的不如意,那就再包容一次吧,包容一个植物成长的缓慢。
快乐成长只是一句理想化的祝词,成长过程更多是痛苦的过程,缓慢的成长,说明经受的痛苦更多更深。我像理解我身边很多命运多舛、进步迟缓的年轻人一样,理解我这枚生长迟缓的风信子。何况,这风信子是从欧洲的荷兰“舶来”的,不适应异国他乡的生态环境,或者说有个体差异,不也是正常的吗?再说,花神不也是有打盹的时候吗?我于是释然、淡然甚至是超然——顺其自然。
大年三十的下午,我去了阳台,打算把晒了几天太阳的风信子请回客厅,我担心对面的人家晚上放的鞭炮、烟花会灼伤它。不经意间,我看见那个球状的家伙头顶居然冒出了一堆绿色和紫色。绿色是几片厚实的叶尖,包围着一团紫色的花瓣。哈哈,终于睡醒了!哈哈,终于开花了!
大年初一一大早,我就去顾望,但见风信子的叶子已经向四面舒展地张开,中间一根粗壮的花茎,擎起了一个椭圆形的花簇,数十朵小花齐刷刷竞相开放了,这是早春送给我的最好的新年礼物。迟开的风信子,迟开得恰逢其时!
由迟开的风信子,我想到了郁达夫的小说《迟桂花》。小说的梗概是:“我”应邀参加朋友的婚礼,遇见新寡而被迫回到娘家的年轻女子莲。莲是朋友的妹妹,因哥哥结婚而触景生情,引起感情波动。而“我”在陪莲漫游时,竟为她纯朴的举止和丰盈的体态而动心,不禁产生“一念邪心”。但当“我”触及到莲那像“高山深雪”般的纯洁时,心就得到了净化。迟桂花——迟开的桂花,是对虽已是大龄剩女,但依然芬芳不衰的女主人公的美好比喻。“因为开得迟,所以日子也经得久。”小说中的这一句话,成了郁达夫先生的金句。那么,我的风信子也开得迟,花期是不是也经得久呢?
迟是晚的同义词,晚是早的反义词。迟开的风信子,让我再一次领悟早与晚的辩证法。花有早开,人有早慧;花也有迟开的,人也就有晚熟,乃灵敏与慢热两种不同的类型。一味求早无异于拔苗助长,难免会因急功近利而误入歧途,而一味地追求大器晚成也未必就能奏效。“以待天时”者大多是郁郁然抱恨终生。《红楼梦》里贾雨村说“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但他毕竟有待价而沽的学问。诸葛亮之所以折腾刘关张频频三顾,早出山不如晚出山,那是因为他有“隆中对”作本钱投资,“盈利”是早晚的事。
迟就迟吧。迟开的风信子,不也是花吗?
(何永康 四川省南充市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