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见”中构建艺术家通信史图景
——评《艺术家的书信集》
栏目:品读斋
作者:陈曼榕  来源:中国艺术报

《艺术家的书信集》
(英)迈克尔·伯德 编著
袁艺倩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年6月出版

  在电子信息技术尚未出现、尚未普及的年代,书信作为一种向特定对象传递信息、交流思想和情感的实用文体,作为社会交往的必备工具,除其实用价值外,无疑也记录了一个时代的精神风气和个人生活的变迁。书信以写信人在伏案落笔时刻的私密性,聚合了写信人在公开场面上较少流露的性情、心理以及生活里具体事务的种种细枝末节,因其私密的特质,公开发表的名人书信集成为文化研究、人物研究的重要资料阵地,也成为一个时代的掌故集大成者。

  名人书信作为一种文献载体,具有特殊的出版价值,是出版界长期关注的焦点。个人书信全集和以特定标准辑录的书信合集,是常见的两种书信类图书的编辑形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由英国作家、艺术史学家、教育家和BBC广播专栏主持人迈克尔·伯德编著的《艺术家的书信集》属于后者,全书溯游500余年的艺术史长河,从中甄选出95封艺术家往来信件,不仅时间跨度长,涉及的艺术家范围亦极其广泛。相较于收录某个交往密切的圈子相关人物的书信合集,《艺术家的书信集》涉及的写信人、收信人群体更加复杂,数十名在艺术史上占据举足轻重地位的艺术家都位列其中,这一编排方式,更多追求的不是图书的史料价值——因其求全而多,面面俱到而难免处处浅尝辄止——而是像一幅速写,意欲在简洁明了的线条中尽可能完整地勾勒出艺术家通信史的整体轮廓,并为相关艺术家的个体面貌点睛传神。

  互见,在此处意指相互审视,它是《艺术家的书信集》甄选信件的基本原则和立足点。95封书信,写信人从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主义大师达·芬奇到20世纪90年代的现代女性艺术家辛迪·雪曼。信件内容涉及“家人和朋友”“资助人和支持者”“爱情”“礼物和问候”“工作事务”“旅行”“道别”等8个主题。每一封在写信人落笔时刻都是无比私密的信件,其中埋藏着每一位艺术家内在性格的伏笔,也隐含着艺术史(主要是欧美艺术史)的发展线索。将它们辑录于一书,每一封信件如同一面锃亮的鉴人、鉴世之镜,在相互映照中拨开重重迷雾,读者可以从中窥见艺术家与赞助人之间关系的历史进程,艺术家在爱情中表现的独特的敏感、不安和冒险性,以及500年艺术家通信史长河中留下的点滴时代印迹,以此构建一幅隐秘、别致的艺术家通信史图景。

  艺术家与赞助人

  在艺术发展史,尤其是西方艺术发展史上,赞助人是艺术家谋求工作和发展的依托,他们的审美意识、审美趣味直接影响着艺术家的创作。

  很多时候,艺术家为了寻求资助和支持而写信。《艺术家的书信集》以“资助人和支持者”为主题选录的信件有16封,涉及时间从15世纪到20世纪,其中在时间线索上最早的,是达·芬奇于1482年写给米兰君主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一封信,当时,达·芬奇30岁,离开家乡佛罗伦萨前往米兰,想从卢多维科·斯福尔扎那里谋得一官半职。达·芬奇了解卢多维科的军事野心后,写信列出了10条关于军事建筑和武器模型的建议,以此证明自己作为工程师的天赋。不久后,达·芬奇被斯福尔扎宫廷任命为“工程师兼画家” ,并就此留在米兰,直到1500年才离开。

  除了统治者,艺术家的赞助人也来自传统贵族或城市新兴富人阶级,他们与艺术家的关系,不仅是雇用与被雇用的关系,往往还有着深厚的友谊。1506年,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给资助自己前往威尼斯学习艺术的威利博尔德·皮尔克海默写信。皮尔克海默是一位极富名望的律师和人文主义者,他既是丢勒的艺术赞助人,也是丢勒在家乡纽伦堡最亲密的朋友。丢勒在信中写道,他的母亲时常督促他写信给皮尔克海默,担心他得罪这位经常提供帮助的朋友;他抱怨因患皮疹,很长时间无法作画;也喜悦地告知,自己已经得到了意大利知识界以及其他社会上层人士的认可。这封信不仅让赞助人皮尔克海默,还让我们——500年后的读者,接触到了关于丢勒在威尼斯学习艺术的一手资料。

  面对赞助人,如何在专业精神和服务态度之间找到平衡点,如何在与赞助人的关系中保持自尊、自持,是艺术家不得不关注的问题。对于那些尚未取得成功、常常处于经济困境中的艺术家而言,不仅需要平衡金钱与创作之间的矛盾,也时常会面临报酬支付不及时、不得不写信讨要报酬的窘况。“我的钱在哪里呢?”是艺术家通信史上常见的主题。1516年,塞巴斯蒂亚诺·德·皮翁博参与赞助人朱里奥·德·美第奇的委托创作项目《拉撒路的复活》,作品完成之际,根据赞助人的要求,必须先由米开朗基罗验收作品后,赞助人再支付尾款。当时米开朗基罗事务缠身,塞巴斯蒂亚诺写信给他,向他吐露:“我已经身无分文了”,述说了自己对酬金的迫切需要,希望他尽快完成验收,帮助自己获得报酬。

  《艺术家的书信集》中以“资助人和支持者”为主题选录的信件仅16封,但循着时间线索,读者不难发现,艺术家寻求支持的对象和动机随着历史的车轮而缓缓向前,不断发生变化。文艺复兴时期,金钱是艺术家与赞助人通信中重要的主题,而到了20世纪,艺术家所渴望的支持则转向为自己的创作理念寻求认同和鼓励。

  时代的印迹

  书信是私密的,密封的信笺顺着邮路到达收信人手中,只有收信人才有权拆开信封、阅读信件,但从历史的长河来看,一旦信件的潜在历史价值、文化价值被发现,它往往会变成博物馆、档案馆的藏品,其隐私性也就不复存在。

  《艺术家的书信集》收录的信件,由全球各个博物馆收藏,作为研究对象而公开发表。信笺上记录的生活细节,表现出的生活场景,传达的时代精神风气,流露的艺术创作构思过程,甚至信中的字迹、涂鸦、信纸上沾染的痕迹……都是不同时代的见证,将它们归于一处,读者可以从中一瞥艺术家通信史长河中的一个个时代印迹。

  首先,是时代的精神风气。克洛岱尔在给罗丹的信中列出了请他帮忙购买的商品清单,其中提到了卢浮宫百货公司和乐蓬马歇百货公司,可以想见当时新开的两家百货公司掀起的民主化时尚风潮;米开朗基罗给其遗产继承人——侄子雷昂纳托·迪·博纳罗托的信件中,满篇皆是对晚辈财产和婚姻的建议,可以作为当时家庭关系与财产关系的注解;弗朗西斯·培根对罗德西亚警察的“笔挺短裤和超光滑紧身裤”表示喜爱,称其“性感得无以言表”,可以怀想当时的审美风向;约翰·康斯特布尔让村子的鞋匠帮忙送信,说鞋匠“可能从未离家超过两千米”,则打开了英国乡村生活的一扇窗。

  其次,亦有隐约可辨的重要艺术作品、艺术术语诞生过程的线索见证。梵·高在信中向高更描述自己画作《卧室》的配色:“墙壁是浅莲灰色,地板是锈红色,椅子和床是铬黄色……窗户是绿色”,他“希望用这些截然不同的色调,表达出一种绝对的宁静”。马塞尔·杜尚给妹妹苏珊娜·杜尚的信中,法文“une sculpture toute faite”(已制成的雕塑)在后一页被写成英文“Readymade”(现成品),这是此术语在艺术史上的第一次亮相。行为艺术家乌雷、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写信给澳大利亚艺术家迈克·帕尔,求取10个回力镖,回力镖最终用于1981年乌雷和玛丽娜的行为艺术表演《艺术家发现的金子》。

  再者,《艺术家的书信集》不仅收录了信件的译文,还逐一与信件的收藏机构联系,取得授权后,将信件做高清影印,作为书中插图。信件译文与原信件高清影印图片对比呈现,写信人的字迹、涂鸦、使用的纸张、信件经年累月沾染的痕迹等信件物质载体的细节,不仅补足了文字传达以外的信息,也给读者带来了具有历史现场感的阅读体验,仿佛穿越历史的长河,看到它们经历过的漫长时光——一封短笺或者一封长书,经历过伏案落笔的时刻,阅读、折叠、抚平、塞进信封或者外套口袋的时刻,可能当过书签,或许会沾上咖啡渍,最后作为艺术史的见证,呈现在我们面前。

  长河漫漫,溯流穷源,《艺术家的书信集》以横跨五个多世纪的艺术家往来信件,在数十名艺术家思想与情感的“互见”中,拨开浩瀚的艺术史烟云,勾勒一幅隐秘、别致的艺术家通信史图景;在充斥着爱情、背叛、真诚和敌意的信件内容中,读者可以循着隐约可辨的线索,描画历史大环境中的艺术家个体面貌,还原艺术史上众说纷纭的旧事,一窥写信人、收信人的隐秘心绪,获得一种曲径通幽的审美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