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与印象,活进了血液,成就某种基因,无论愿意承认与否,主观的,客观的,它都会左右生命历程,指引人生方向。
——题 记
我说我曾是放牛娃,此话真实不妄。放牛,是我童年生活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牛,当然不是地主老财家的,是生产队集体重要的生产资料。放牛,是记工分的,这差事,一般是要照顾家里子女多的超支户,或是鳏寡孤独,我家属于前者。童年放牛,我“丢过魂” ,人生归途,寻觅灵魂宿处,我想还得放牛。
“打蛇打七寸,牵牛牵牛鼻子。 ”方外朋友常以牧牛为喻,制心一处,防止心猿意马。每见到禅僧打坐,我就想起自己放牛。
我是跟我二爷学会放牛的,那是未上学之前的事。二爷是我的亲伯父,二娘死得早,堂兄在外工作,二爷和儿媳分户单过,鳏夫一头牛。太阳开始偏西,我就沿着小河牵头小牛来到二爷家牛栏,我的小牛和二爷家的是母子,才穿过鼻子,母子很亲密。二爷先在我小衣口袋里装点蚕豆、山芋角什么的,再把一根竹竿塞在我手上,于是一老一少就牵牛上山。二爷放牛,自己觉得不好意思空手,或担肥料或荷锄,他在山上开了块自留地,种些芝麻、荞麦、花生、黄豆、黄烟什么的。到了山上,二爷负责把牛绳子绕到牛角上,让我拿个竹竿看着,叮咛着生产队山场的范围,不让牛走得太远,他就能忙活自己的自留地了。
相比其他生产队的牛,我和二爷的牛是自由的,畈处无山,牛只能吃田埂上的草,牛鼻子得时时牵着,免得越了雷池。若是放牛娃耍懒,把绳子系在树上,如同孙悟空用金箍棒在地上画出的圈圈,牛鼻子几乎扯断了,对绳子外的青草,只能望梅止渴了。
放牛是耍不得滑的,牛是否吃饱,从它后背下方的两个凹陷处一眼就能看出来。二爷和我的牛皮毛油亮,不仅是能吃饱喝足,我们还为它捉蜱虫。牛的尾巴只能赶赶屁股左右的苍蝇蚊子,对吸附在皮肉里的蜱虫无能为力,蜱虫吸足血,有成人指甲盖大,像极了成熟的蓖麻籽。二爷捉了蜱虫,装模作样地要往我身上放,让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之后不久,我把蜱虫从牛身上抠出来当成一乐,牛很享受。
牛大人小,牛皮糙厚,按理小竹竿是起不了大作用的,二爷说,牛的大眼睛能把小人放大,小棍棍就能吓倒它。说的还真是,牛栏就那么几根木头,就能把牛拴住。
牛在一旁吃草,我有时就拿着竹竿拨茅草菇。那是很鲜美的食材,得靠运气,白忙活时多,有时一拨就是一小片,差不多能装一小半竹篮,偶尔惊动一只野兔和几只山鸡,倏忽隐于草丛。
大多数时间,我只能望着远山发呆,山外会是什么样子呢,会有些什么呢?
放牛是不怕狼的,二爷说遇到狼,就躲到牛屁股后面去,牛就会保护你。牛角是对付狼的武器,我听到过狼嚎,但从没看见过狼。
牛吃饱了,能牵到牛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牛绳绑在牛角上,开始都是二爷去解,他传授了一项“技艺” ,之后我也能做了。走到牛的身边,褪掉裤子,对着牛嘴撒尿,在牛喝尿的当口解牛绳,它们是很配合的。牛鼻子断了是很麻烦的事,虽不常见但也可能发生,倒不是牛鼻子真的断了,指的是穿在牛鼻子中间的木棍或接头处的绳子断了,小伢是控制不了犟牛的。有一次牛鼻子断了,我如法炮制,先请小牛喝尿,之后装模作样地解绳,在前面拖着绳子走,头也不敢回,牛在后面慢慢跟着,我想它自己是没发现,进了牛栏就由不得它了。那是已经上学以后的事了。
有一次放牛真真是吓掉了魂,那时可能还没有上学或者是放暑假,否则我不可能有那么长的时间躺在床上。还是跟二爷放的牛,那天,他说他回去挑担粪,去去就来,特地叮嘱我别跑远了。突然,来了一场暴雨,又大又急,我慌不择路地跑向一簇枞树,扑通一声跌倒了,旁边是一具棺材,棺木还裹着稻草,这时心里还不是很害怕,直到抬起头来,就瘫倒在棺材上,头顶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四目相对,我的魂仿佛丢掉了。
雨停了,我能清楚真切地听到二爷叫我的声音,由小到大,由远而近,由平静到恐慌,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他可能认为我是被狼叼走了,但我没办法回应他,喊不出声音,腿是软的,远处牛儿还在吃草,我分明看到二爷跌跌撞撞,还好,他向我这方向走来,直到二爷离我只有三五米的距离,我徒增勇气,冲向二爷,看到二爷铁青着脸,举手要打的样子:“我嗓子都喊破了!你……”我说:“二……二爷,有大……大眼睛。 ”一个黑色的身影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吓坏我的是一只猫头鹰。二爷一口气把我扛回家了,边跑边说:“我伢不怕,我伢不怕……”事后,他说我如一摊泥,全身却像开水一样烫。
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早上和傍晚,听到母亲按当地风俗为我“叫魂” ,可我只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故乡有厝棺的丧葬习俗,人去世厝棺三年再下葬。
等我活蹦乱跳的时候,变成什么也不怕了,敢走夜路,敢在长冲水库踩在棺木板上钓虾。
我的放牛生涯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没有牧歌短笛,只对袅袅炊烟垂涎,一天早晚两次牧牛,晨起可以不牵牛饮水,因为有带露水的青草,放学放牛,得让牛先喝上水的。春耕夏种,用牛的日子不用放牛,要早早起来割牛草,洒上一点盐水送到田头,牛也可以休息一会儿。犁田打耙,老把式和牛是一体的,用的是巧劲儿,牛也很轻松,鞭子只是脆响在空中;遇到新手,不会配合,牛嘶人吼,驾轭嵌进牛肩上,都被勒出口子,牛鼻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伴随着沉闷的鞭声,牛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仿佛抽打在放牛娃的心尖上。
寒秋直到整个冬季,草枯叶黄,野外放不了牛,就得喂牛饲料,主食就是稻草,牛栏盖的也是稻草,日晒雨淋难以下咽,得把夏收库存的嫩稻草拿出来,松松地解开。视牛如玩伴,我这放牛娃对牛是有感情的,总会去找带有绿叶的藤蔓植物,牛似乎对我这放牛娃也很依赖,大眼睛流露着期盼,盼着牵牛饮水的时间。
禅宗祖师著有牧牛图,借用牧牛经过,来表现调心的禅观修证, “牧牛”比喻“治心” ,即将牧童比作人,将“牛”比作“心” ,或是将牧童比作“心” ,而将牛比作“性” ,禅坐的一个境界,物我两忘,最后放牛娃和牛都没了。
我放牛没有放到这个境界,上了初中就告别了牧牛。改革开放,恢复高考,我走出远山,那山那牛那情那景,渐次成了梦中的念想,后来把给我“叫魂”的母亲永远安置在牧牛的山岗,有意无意,我开启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放牛。
(陈寿新 安徽省池州市九华山管委会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