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腊月将尽,南方的太阳丝毫不给寒冬面子,已将春意直直从脚底晒上来。每逢此时,我家里会迎来一盆水仙花,守着花开,便像是掰着指头等着过年。
风雅文人讲究的岁朝清供,在我的老家漳州已是不知从何代起就沿用至今的过年必备——水仙“清供” 。岁末的小县城,熙熙攘攘的街边,除了红彤彤的对联年画铺满了半个摊,摊主总要匀半个摊,给这些其貌不扬的“蒜苗” ——正因水仙的球茎和油绿挺拔的叶,它已经被闽南人戏谑地称了几百年的“蒜苗” 。没开花的一头头“青蒜”委委屈屈缩在装了水的塑料盆里或者塑料袋里,买的人挨个点着数着他们顶了多少个花苞,挑几盆多的就给提走。我家每年总是比人家反应慢,恍然大悟还没买水仙时,一到市场上只剩几盆花苞稀疏的“蒜苗”和我们无言相对,提回家后外婆就开始笑话:“真买了几头蒜回来啊? ”
文人把花供在案头上,我们把“蒜”供在客厅里头。进家门后的每一天,打它身边溜达过去的每一个人少不了前前后后打量它,估摸着那些花苞什么时候能开。水仙花喜暖则开,我守着它怎么到了腊月二十八还不见开花,心里实在难捱,偷偷往盆里加热水,被长辈抓到就会骂:“你小心把‘蒜’烫死咯! ”赶紧伸手去探探水温,怕这所剩无几的“蒜苗”花也被我祸害了。但这水仙花向来灵性,年前一定准准时时地开了花,一直到年十五都花开不败,连曾经那不屑风雅的老外公,也常被香得弯腰嗅上一嗅。这通人性过春节的“蒜苗” ,怕是真如同神话里说的,里头住了仙人呢!
我看不然,我觉着它必定是嗅到了我家开灶的烟火气。若是水仙那花和我一样贪食,那必定早早忍不住张嘴了。沿海的人家过年少不了大鱼大虾,往往有成箱的海鲜年货屯家里怕坏了,我妈便换着花样一溜儿从年前做到了年后。闽南人的年味,往往如“左手持蟹螯,举觞瞩云汉”般的肆意浓烈,在年夜饭之末,父辈们依旧围在桌边“吭哧吭哧”把蟹腿大虾咬得津津有味,就着小杯里白酒入喉,火辣至“嘶”地一声吸口气,咂巴咂巴嘴,接着又侃起了大山……
比起海鲜,孩子们喜欢守着奶奶的那口大油锅,今儿是炸酥肉,明儿是炸地瓜,后天把菜圆子、剩下的虾仁一滚淀粉,也通通下了锅。围着油锅,看着一个一个飘起来的炸物四周噗噜噗噜吐着油泡,等大勺刚捞起来就忍不住手拈一个放进嘴里,一边烫得呜呜鼓着嘴,一边咬开感受那香甜的油汁儿在嘴里滑动……灶边的烟火气暖融融的,香味热气直往每个人脸上冲,一年到头最温暖的,好像就是我们围在这口锅边的时候。
早些年的时候,在乡下老家,我们还一起围过另外一口锅,那是一口烧纸钱的大锅。闽南人把纸钱称作金银,我小的时候就折小小的金元宝,奶奶手巧,还会各种样式的金银花,一层层垒起来就堆成了像铁树树干一样的金银塔。精致得像艺术品一样的金银都被奶奶婶婆们倒进祖庙前的那口大锅,火烧啊烧,化为灰烬的金银散作过年的祝福向先祖们飘去……这个传统的祀祖仪式已经随着社会发展慢慢被淘汰,虽然没有了由火烧带来的扑面暖意,但也散去了呛人的黑烟和四处沾染的灰烬,一族人挤在古老的祖庙里祭祖,心头却也依旧涌上了熟悉的暖流。
一花开,而知春至;南国春来早,随着烟火袅袅,冬夜渐暖,水仙花开,便知年关将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