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明月照吾乡
栏目:旅途
作者:刘克邦  来源:中国艺术报

  在刚刚过去的2020年,我们去了一趟衡南县唯一的乡——相市乡。到了相市,不可不去“诗魔”洛夫的故居。

  洛夫原名莫运端,因酷爱俄国文学,崇拜苏联名人莫洛托夫,遂改名为洛夫。他出生此地,读书、从军、任教,漂泊海外,历经坎坷,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他15岁在报纸上发表散文,18岁开始创作新诗,写诗、译诗、教诗、编诗50余年,出版诗集30多部,是台湾现代诗坛最杰出、最有震撼力的诗人,也是中国诗坛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由于其诗歌独树一帜,近乎魔幻,被文学界誉为“诗魔” 。

  令人称道的是,洛夫不仅是一位诗歌天才、奇才,更是一个心系家乡的情痴、情种。无论是在台湾打拼,还是在温哥华安居,那些文学艺术上耀眼的光芒始终伴随着他,而洛夫始终是家乡的洛夫,魂牵故里,乡音难忘,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在他的梦里,他的诗里——“燕子飞走了/梁还在/孩子离家了/老屋还在/楼还是那个楼/藏了红楼、水浒等少年情怀的楼/藏了曾经的欢乐曾经的梦想的楼”(《血的再版》)。足可见,一个“藏”字,那燕、那梁、那屋、那楼深深根植于心,满含对童年的不舍,对乡土的眷念。

  还有“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手掌开始生汗/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病了病了/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只剩下唯一的一朵/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咯血” (《边界望乡》)。沉郁的乡愁、揪心的乡思力透纸背,令人扼腕!

  秋阳之下,我们沐着阳光,经过一道长长的斜坡,拐过一道弯,便到了洛夫的故居。

  这是一座建筑风格极讲究的民居,青砖墙体,木格窗棂,槽瓦覆顶,马头墙耸立,简洁、素雅、美观且威仪,在周遭民居中鹤立鸡群,突显出先生家世的不凡和大气。

  门前,上方挂一黑底金字牌匾,上书“洛夫旧居”四字尤为醒目;两边一副竹刻对联,许是年岁已久、风雨侵蚀,上面的字体若隐若现、难以辨认。经陪同解说,方知上联是“曲楚才情洛阳纸” ,下联为“潇湘水月夫子诗” ,既高度评价洛夫的才华与影响,又巧妙地将其名字嵌入其中,准确而生动,妙哉!

  里面,通道、天井相接,堂屋、卧室分布左右,宽敞、通透、规整、大气。几幅诗人年轻时的照片和回乡与友人的合影悬挂在墙,虽已褪色,但英姿与风度依然可见。厅堂一角,一块长条麻石嵌入墙体,上刻“须以操作为荣”的家训,主家的勤劬、笃实与严谨可见一斑。也许,这就是孕育和造就诗人后发成就和永续情愫的缘起与根因吧!

  令人遗憾的是,整座故居年久失修,已倒塌一半,被杂树野草占据,余下的一半由邻居代管。几间正房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屋角一大堆零乱的破烂杂物,难觅丁点人间烟火味,一派凋零与荒凉。

  这就是名扬华夏、蜚声文坛的“诗魔”故居?我难以置信,观望周遭的静默和黯然,不免怅然若失!

  好在得知社会各界曾经在此举行过盛大的洛夫先生追思会,不久之前县政府又建立了洛夫文学艺术馆,各级领导越来越重视和关注诗人的文化传承,我的眉头方才舒展,人也爽朗起来。我相信,一个地域性的文化传统是根深蒂固的,它的存在与传承就像一条河流,潮涨潮落、生生不息。洛夫故居目前的这种尴尬局面不会延时太长,它的面貌一定会跟洛夫的才情一样,恰逢时宜地展露光芒。

  瞻仰了洛夫故居,拜谒的是相市另一位灵魂人物的栖息之地——相公祠。

  古老而年青的耒水河,清澈、碧蓝、静谧、温柔,似一位美丽、纯情、羞涩的少女,从上游款款而至,打相市境内飘然而过,匆匆赶赴不远处湘江的盛会。两岸的房屋、河堤与花草,还有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许是经不住耒水仙姿丽质的诱惑,情不自禁、不约而同地跳入水中,与蓝天白云一道,沐浴、嬉戏,将色彩斑斓的身影投映在微波荡漾的河面上。

  多么有诗意的画面!我差点惊呼起来。倘若洛夫先生在,美妙绝伦的诗作肯定信手拈来。我们坐在轮渡上,置身这天然、美丽的画卷中,早已忘记了自我!

  陪同我们的肖乡长是个干练、健谈之人,对相市的一草一木稔熟于心。他热情地告诉我们,耒水河里的鱼十分丰富,味道鲜美,沿江许多村民一年四季靠打鱼为生,自打政府为保护水域生态环境,实行禁渔10年以来,村民们顾全大局,自觉遵守和维护禁渔令,拴住渔船,收起渔网,不再下河捕鱼了,转而办企业,开商店,栽种油茶、果树、烤烟、油菜等经济作物,收入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大幅增长。村民们买汽车,建楼房,美化庭院,日子越过越好,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相市乡也成为远近闻名的“农机之乡”“油茶之乡” 。

  我连连点头,暗自赞叹,羡慕相市人的天赐福缘,也敬仰相市人的胸襟与眼光。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历来就是原地乡民赖以生存与生计的传统观念与行为方式,要彻底转变旧的观念,打破这种落后、过时的生活方式,谈何容易?

  上得岸来,是一大片翠绿的橘园,橘树上挂满了金色的橘子,一个个像调皮的顽童,在枝叶的掩映下,或藏头露尾,或挺身而出,带着微笑,欢迎我们这些远方客人来临。

  走过橘园,是一块块平整而开阔的土地,黝黑的泥土在太阳底下忽闪忽闪地焕发出油光,大部分土地已心满意足,披上了刚刚冒出的油菜的新绿。微风吹过,一股泥土的清香扑鼻而来,吸一口,直入心脾,让人顿觉神清气爽起来。

  在橘园与油菜地中心,一棵百年古樟拔地而起,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一副铮铮风骨、威武凛然的样子,似一位铁血卫士在忠实地庇护着身旁的“相公祠” 。大树脚下,香火余烟缭绕,两盘供果,几支香烛,一地纸钱残角灰烬,看得出来,是祭拜之人留下的虔诚与冀盼。

  据大清·清泉县(现衡南县)志载:“蜀相诸葛孔明,督赋蒸湘,常泊舟信宿于兹。 ” 1800多年前,先生轻舟简行,巡察至此,独居一偶,夜不能寝,在官府支用与百姓负担之间反复度量,力求平衡,避扰黎民,护佑一方,其勤政、清廉有目共睹,有口皆碑,深受百姓的喜爱与拥戴。后来,为纪念先生的丰功懿德,当地民众自发集资,在此建起了“相公祠” 。

  官爱民,民拥官,何尝不是太平盛世的体现,国富民强的根本?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是诸葛先生的誓言,也是他一生的写照。身处显赫权位,濯缨濯足,泾浊渭清,百姓心里自有一杆称。我在想,“相市”的地名,是否也与纪念“相公”有关呢?这没有考证,也无须考证,只要理在其中,权当是真吧!

  相公祠,又称武侯祠,虽几遭天灾人祸,毀于一旦,却总难从相市百姓的心中磨灭,他们纷纷解囊捐款,捐工献材,于2010年将它重建恢复过来。粉墙、黛瓦、宽檐、石门、木柱,威武的石狮、整洁的阶梯、大气的牌匾还有金光闪烁的孔明雕像,设计人与建造者的煞费苦心、劳碌费力可见一斑,虽格调新派、色彩新鲜,仍不失古朴典雅、肃穆庄重的风韵,更重要的是相公的品德与精神蕴含其间,人民对他的怀念与寄思尽在其上。

  无独有偶,在河对岸,有村贤莫氏兄弟筹资400多万元,在老宝塔倒塌的原址上,重新建造了一座31米高、 8面、7层的高塔。传说中,旧塔为镇恶龙、保船工平安之用,新塔却命名为“孔明塔” 。虽然新建的孔明塔追求新潮、装饰豪华、色彩艳丽,且将观音、财神塑像与孔明塑像供奉一室,与传统的习俗与伦理相悖,但敬仰、缅怀诸葛先生的情愫可鉴,可叹,也就无须去苛求它了。

  瑕不掩瑜,难道不是吗?

  宇宙万物,有生命的、无生命的,经过历史长河的摧折与洗濯,终归灰飞烟灭、了无痕影。唯有情怀、精神与风骨,历久弥新,万古不朽。

  相市之行,虽蜻蜓点水、走马观花,但这里的人,这里的山水,这里的人文底蕴,这里的清澈、明亮与火热,早已把我征服,让我暖流涌动,倍感亲切。

  回望相市,明月当空,清风不老,照在丰茂的大地上,亮堂在人间的烟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