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没有来过这一方土地了。
日照和暖熨帖,初秋海滨,夏天的燥意缓缓退下去,海水依旧无际无涯,山的气象也苍茫浑厚。想起海风山骨。山风海骨如何?海骨大多一味嶙峋,线条简单又千变万化,又憨又灵,拙稚的朴素中见繁华,有混沌有沉静有动荡。山风干脆坦荡潇洒,让人欢喜。
听过无数次山风,在瓦下,在窗前,在山中。早春的风徐徐吹过,湿润生青的兴发之气荡漾开来。夏日午后,暑气正热,山风化作笙箫,婉转缠绕在一个个山头。深秋偶起大风,松涛呼啸如浪涛拍岸,有海水涨潮的意思。冬天的风,凛冽如刀,一声声跌宕萧索。倘或下了雪,风吹过,山里有鸣銮佩玉之声,像敲响了编钟。
人靠近海或走近山,能焕发生机,泯灭的童性也渐渐复苏。
在日照海边,日色大好,想起作孩子的辰光。暑天午后,大人午睡了,推开侧门,去老房子看阳光下天井中飞舞的微尘,湿气蒸蒸而上,弥漫堂屋四周。靠墙角石基的青苔还是湿润的,青砖上爬得高些的苔藓渐渐委顿。打谷场上几个团筛晒满稻谷,稻穗金黄,阳光也金黄。时间针脚绵密而义无反顾,屋檐的光影缓慢悠长,一寸寸靠近墙壁,一节节倒退。乡村生活自有天地,周旋在屋前屋后,周旋在坛坛罐罐,即便繁忙也舒缓从容。洗洗刷刷、缝缝补补,都是生活的味道。
此地有过一段日子叫莒国。
春秋时,齐襄公专横暴虐,公子小白离国出逃莒国避祸患。很多年后,小白返齐坐上了君位,称齐桓公。有一次,举行盛大的寿宴,鲍叔牙上前祝愿,说不要忘记出奔在莒的艰难岁月。桓公拜谢:寡人与士大夫能皆毋忘夫子之言,则齐国之社稷幸于不殆矣!
谁的人生都有一段在莒的岁月,也需要“勿忘在莒”的情绪。最难熬蹉跎在莒、前后不得,任命运的剑戟一次次穿身而过,无处可躲,躲不胜躲。人生的明箭躲无可躲,人生的暗箭更是不知不觉在黑夜里蓦然而至,防不胜防。
零零星星读过东海之滨的莒国往事,史书泛黄,国家湮灭,臣民不在,只有海与山连绵浩渺。原以为一砖一石建起来的城池坚不可摧,时间之水漫上来,冲洗得无影无踪。光阴无情,何止寸金难买,丈金也买不到。“逝者如斯夫”的声音,从两千年前的川上一直流传至今。
午后有些昏沉,阳光泼辣,大放光明。车行如水,去浮来山定林寺。
甫入山门,一株大银杏树迎面而来,赫然突兀而至。树影塞得眼底满满的,不躲不藏轰然昂然肃然。第一眼没有看见绿,看见的是褐色的树干与树后的青砖黑瓦,还有团团系住的红丝带,写满世间心事与凡俗的愿景。
四五千年的岁月,一棵树立在读书念经声中,立在市井嘈杂中,立在求佛拜祖中,经过无数次风吹日晒、雨雪雷电。一百多万个日夜,草木之躯变成山河湖海,化作铮铮金石。让人疑心它是南山飞来的仙家之物,早已跳出三界。
老树是草木之神,是岁月之神,时间遗忘的沧海遗珠,使人与古代亲近。恍惚里,从三代到春秋战国,两汉三国的风云依然演义,唐宋明清,一幕幕闪过,都是银杏前身,瞬息而已。山川草木远比一个帝国一个王朝坚固长久。
前人古国荡然无存,植树人当年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树苗如此久远。不远处,黄海之水依旧重复过往日日夜夜潮起潮落,带走一盏盏木船的渔火和岸边的灯光。
树干极大,如泥塑如铁铸如铜水浇灌而成,树冠更大。一树绿叶在阴翳里,叶脉苍黄郁绿。站在树下久了,生出沁凉感,伸手不及片叶。不知道是不是岁月久远的缘故,觉得那一树银杏叶也很古老。
有一刹那的懵然,呆呆站立着,一瞬间是一个人的树。每寸树皮每片树叶,都有故事都有心事。树皮苍茫,像旧画的色泽,鼻底隐隐有旧气,是古树的气息,是砖瓦的气息,是墙角苍苔的气息。不自然就怀旧了,想起皖西南乡野的气息,想起年少时光。风吹过,树叶摆动极为缓慢,自在安稳,不以为意又独自沉迷。脑海走马灯似的浮过一幕幕历史故事,身躯被一棵树缠住,心灵也被一棵树缠住。在南方见过太多巨大的榕树,在村口,在山野,让人觉得震撼,却从未被压住。榕树之大,只是旺盛,少了岁月时间的压力,少了投入心灵的重量。
时令秋天,除了傍晚后的潮气与偶尔飘过凉风,四野还是盛夏气象。老银杏一树大绿,绿荫下,一头一身清凉。枝干或伸或曲或虬或折,有一种荒落清寂意思。再过几个月,寒风萧瑟,树叶飘零,那是另一番况味了。
树后有刘勰故居,说是故居实则是校经处。门口对联有话头:
法汰东来传禅定,慧地北归校心经。
不知道南朝时候的格局是否也如今日模样。当年的校经人,肉身入土,魂灵大概归于古树了。一本本校过的经书,一代代纳入人心,上善若水的教化天下流传。
校对着古老的经书,仰望古树,叶落春生一年又一年,那时候的刘勰是长袍袈裟裹身的僧人。在清晨午后傍晚的树下,会不会走走看看,看看远处,看看脚下,想一些虚无缥缈的心事呢。
隐逸的人逃离再远,逃不过命运的无情与时局的动荡。狂风暴雨冰雪压住荒草,荒草总有起身的时候,人生不会重来。人如草芥,又不如草芥。刘勰才会说人虽集万物之灵,却像草木一样脆弱,所以要留下文章,名逾金石之坚。这样的感受年纪越大体会越深,实在是因为体悟出人的渺小吧。一世浮埃,念想文章灿烂不灭。
站在大树下,念头是关于回忆的。前些年见过一幅明人手笔,画的也是大树,雨天挂在旧宫殿里,与杜牧、苏东坡、徐渭的笔墨真迹一起。悠悠天地之间只有一棵树,粗壮如屈铁,孤零零的,树叶落尽,枝丫簇簇,一片萧瑟的秋冬残景。天边一抹晚霞,青山隐约如沙丘。身着白袍红衣的老人,持杖徘徊行吟,站立土坡遥遥远望,像是不忍离去,又像是无奈作别。那一幅旷远的图纸,困囿了太多鲜活的生命。
纸本古树背景简练空旷,飘零罄尽,却有傲然不屈服的倔强,绝去甜俗蹊径,是董其昌所说的士气。听之有声,思之成咏,给人沉郁、悲愤、孤寂、苍凉之感。作画者自题有七言绝句:
风号大树中天立,日薄西山四海孤。短策且随同旦莫,不堪回首望菰蒲。诗里情绪太多,逸民难掩的苦楚,史家孤愤的心事。书上说,清军攻陷嘉兴城,画家外逃避难,家里遭劫,半生经营半为践踏,半为灰烬。堂兄不愿降清,带着两个儿子和一妾跳水自杀。万物如烟云过眼观之即可,身在其中,谁又能逃脱哀愁。肉身易碎,有些人的气节却从来压不垮,寓于文字,寄于丹青墨迹,心性难熄的火种藏在碳灰里。
题画诗鲁迅多次书录条幅送给友人,说忘何人所作,将原文“日薄”易为“日落” ,“西山”改换“沧溟” ,“短策”写成“杖策” 。那是前辈玲珑的文心与跌宕的机巧,也是字里游戏。
画家崇祯元年曾经齐鲁,出长城,历燕山,游妫川,一路走走停停九个月,不知道有没有踏过我今日走过的土地,来到眼前这棵大银杏树下。姑且当他来过,姑且将那一幅纸本大树当作写生图页。生和死、古与今、虚或实从来须臾不分。
在齐鲁大地行走。脚下土地有最初的日色,也有中华文明的曙光。古书上说这一带人天性柔顺、好让不争,故能礼让处世,宽大宽容,也就是俗话说的有容乃大。心想也只有这一方土地能容下这么大这么老的树。
大树多长在万木葱茏、花草杂陈的地方。人也如此,要做自己的树,又不能脱离人海,与世无关又唇齿相连,陶渊明离群索居也还有他的酒客。
安静的夜晚。真是安静的夜晚,不安静又如何?或坐或卧于灯下,闲翻一本本旧书,有册《文心雕龙》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 ”起句口气之大,气势恢宏,也是仕途舛逆后的慰藉。文心是言为文章的用心,刘勰的文心以惆怅喂养而成,如青铜古物,在命运起伏与静寂里掩埋长久,出土时已经生满了铜绿。
刘勰观物体情细腻到让人惊喜,偶有诙谐。书上说,“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 。到底太多不甘,凝成奇崛的玄学与偏激的论点。那时候的刘勰未经不惑,年轻的血性在时代与命运的压迫中一点点回流,化为文字,自笔管流淌而下。
当年劳身劳力中,靠一本本书吊着一口文气不散, 《文心雕龙》更是一章章看,对灯而读,一字一句不忍错过。书末诗赞掷地有声:
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
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
太阳是天上的日头,文字是地上的日头。太阳光照生发万物,文字的光照打亮人心。倘或没有文字,万古真像漫漫长夜一样漆黑沉闷了。文字虽迥异,却记录了不同人种的光明,让生命焕发出光彩。
刘勰家贫好学,郁郁不得志,以字为业,一生志趣信仰如此,有浩然气。实在也是无奈,最后不得不烧发明志出家为僧。据说他晚年自建康还籍,在浮来山营造北定林寺,最终蜷缩在山野古寺老树下。古典悠长的浪漫背后有太多的无奈凄清。
《文心雕龙》之外,看过刘勰老来给石城寺石像写的碑记,经冬银杏的况味,别有情愫。老来一味为文而文,少了天朗气清的贵气,没有《文心雕龙》跳脱自喜。倒是清人赵之谦留下大楷墨迹碑记存世,苍劲有力。
踏出石阶,太阳斜挂西边,照过那一座我不知道名字的山脉。峰峦在苍茫里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不知首尾。黄昏落日下,反复想起那幅纸本树,想起那棵老银杏。回头看看,空无一人,几声秋蝉微弱的鸣叫,几声鸟鸣。日暮途远,一时忘了人间何世。树下好像立着一人,长髻古服,举头仰望,远处是落日。日照之下,万木淡淡金黄。
日照,日出初光先照。日照,灿烂日光映照。是幻觉,也可能是天气太热,日照之下泛着白光,尤其是远山的石头。草木是浅色的绿,衬得石头格外白,像匍匐着一尊尊玉麒麟。日照灿烂,天空晴朗。
那几天贪睡,真该去海边看一次日出,东方大地曙光先照的日出,是一幅恢弘的画。想起另外一幅纸本山水,高山大岭,白雪皑皑,长城逶迤起伏,苍苍莽莽的黄河奔流不息,大海波涛滚滚。云开雪霁,画面一轮旭日金光灿烂。日照兮,日照兮,照出欣欣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