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手拉着儿子的小手,一手指着前方金黄色的稻田说:那就是稻谷,就是你每天吃的白米饭。儿子似懂非懂:白米饭怎么会是金黄色的呢?稻谷为什么会长在地上呢?父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就拉着儿子的手说:儿子,带你去上山遗址馆看看,你就会知道了。
上山遗址馆北面的稻田已是一片金黄色,它是当地政府组织村民有意种植的,为的就是用来说明上山遗址经过考古发掘被确认为——世界稻作的发源地,这也是上山遗址对人类、对世界的最大贡献。在遗址周边种植一大片稻谷,有利于向游客说明上山遗址的文化内涵。
上山遗址馆坐落在浙江中部浦阳江上游的浦江县境内,处在一个低矮的山丘上。听村民们说,这个地方从祖上传下来一直都叫“上山堰” 。堰字从土、从匽(yàn) ,匽意为“帝王退休” ,土与匽合起来表示“让水结束流淌,停下来休息的土坝” ,本义:拦河蓄水;释义:较低的挡水构筑物,作用是提高上游水位,便利灌溉和航运。说明这个地方必有溪或河,但遗址四周却并没有溪河。只有西侧的断崖,明显有河流冲刷侵蚀的遗迹,经过考古发掘,农耕层下面都是沙滩,证明是古河道的遗留。考古专家认为,“上山堰”不适合称呼一个史前遗址,就把堰字去了,叫上山遗址。但在我看来,叫上山堰遗址,反而与其后的跨湖桥遗址、河姆渡遗址,堰、桥、渡等,有一种天然的呼应之妙。上山遗址、上山文化,早已被考古界命名,人们也早已叫惯了、听惯了、用惯了。
在上山遗址馆,父亲拉着儿子的手径直来到一个展柜前。大大的展柜里安放着一个精致的盒子,盒子里是一个只有通过放大镜才能勉强看清楚的黑点,然而这个小小的黑点,却是上山遗址馆里最为神奇的展品,因为正是它——揭开了上山遗址的万年之谜,它是一粒碳化的稻米,一粒一万年前的稻米。只见父亲抱起儿子,让他对着放大镜看那粒黑乎乎的稻米,儿子看了足有几分钟,还是看不够的意思:他不懂白米饭怎么会是黑的呢?一万年,他还不清楚是多长的时间,白米饭怎么能留下来呢?别说一粒小小的米饭,就是一颗铁球,埋在地底下,经历万年的侵蚀,恐怕也要锈化无形了。
这粒稻米,是2005年秋天被发现的。我相信,那一定是个金黄色的秋日,与万年前那个金黄色的秋,几乎有些相像。那粒金黄色的稻谷随着稻秆、稻穗和稻叶一起被上山人收割,取稻谷;然后将稻谷置于石磨盘上,用石球碾压获得稻米,剩下的碎稻壳也就是我们叫的谷糠了,稻米已经成为万年前上山人的重要粮食了,上山人也因此成为世界上最早的食稻米部族了。
聪明的上山人还将那些碎稻壳与泥土搅拌,做成陶胎,经高温烧烤后成为夹炭陶器,用于烧制稻米等食物的炊具和存放食物、油料等的陶罐。
完全可以想象,万年前的上山人在一个个金黄色的秋天,收获一片片金黄色的稻谷,在享受香喷喷的稻米饭(包括粥)后,在巍峨的仙华山下、浦阳江畔,或晨曦中、或晚霞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按照族长的分工,忙着各自的活儿,造房子的、取稻米的、打制石器的、做夹炭陶器的等等,有篝火和炊烟、有劳作的声响和呐喊、有孩童追逐嬉闹的欢笑,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场景啊!
父子俩沉浸在这样的场景之中,这倒和馆内展品的布置和环境的营造是相协调的,但儿子的好奇心远超越了这种氛围。只听儿子仰起头对父亲说:这么黑乎乎的一粒小米,是怎么发现的呢?和我们现在的稻米一样吗?
与开始时的问题不同,这两个问题直问得父亲哑口无言。我告诉这位父亲,跟着考古人的脚步,去倾听考古人的回答吧!
三十年前,河姆渡遗址的发现,一下子将人类稻作文明的源头追溯到七千年前,震惊了全世界,日本人更是将河姆渡视为圣地。稻米已是人类的主粮之一,养活了全球一半以上的人口,民以食为天,这是多么伟大的创造啊!
而上山遗址的发现,一下子又将这个伟大创造的时间点比河姆渡提前了整整三千年。
那是2004年的深秋,对上山遗址的考古挖掘进入第二阶段,也是关键阶段。因为,送检的四个夹炭陶样品经碳- 14测定,将上山遗址的年代校正数据确定为距今约11400~8600年; 《中国文物报》在头版刊发了《浙江浦江县发现距今万年左右的早期新石器时代遗址》 ,轰动了整个考古界;特别是上山遗址夹炭陶片中蕴含的稻作文化信息,迅速点燃了考古界同行们的热情。
香港中文大学的吕烈丹博士最早向上山遗址的发现者浙江省考古所专家蒋乐平发出合作意愿,她委托另一位合作者赵志军博士专程将一台最先进的浮选机送到浦江,意在通过浮选技术,在土壤中获得更多有关稻的证据。
蒋乐平先生的同事郑云飞博士在一片夹炭陶片中测量了陶胎中保存较完整的稻谷印痕和稻粒的饱满度,提出了上山稻为栽培稻的观点;又通过对遗存小穗轴和稻叶的细心观察,确定上山稻正处于被上山人驯化的早期状态。
判断的原理很简单:野生稻的谷粒在成熟后会自然脱落,小穗轴的轴面是光滑的;而栽培稻,经人工选育后,穗粒的附着性逐渐增强,自然脱落功能退化,收获时需要用一定的力量才能将稻粒从稻穗上打落,这样小穗轴就会出现断痕。我们现在用打稻机、收割机取稻谷,就是最好的证明。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第一粒上山米通过浮选技术终于找到了。这粒小小的碳化的不起眼的上山米,终于将上山遗址定格为上山文化。
从美丽的小洲出发,过一个渡口,跨一座桥,来到了上山。我对父子俩说:你们可以从上山开始,去跨湖桥走走、去河姆渡看看,最后去良渚歇歇。
白米饭对今人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但它也点燃了我们超越万年的激动:浦江万年前的祖先,吃着香喷喷的白米饭,喝着香喷喷的白米粥,珍惜着稻米和谷糠;住着木结构的房屋,耕耘着脚下的黄土地,夕阳西下,枕着仙华山的彩霞,听着浦阳江的涛声,进入和美香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