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湍急的大渡河,逶迤在川西崇山峻岭中。原本开阔的视野忽然收窄了天光,高耸壁立的山峦,夹持着汹涌的大渡河,被约束为一道幽深的峡谷,轰然水声空谷传响。
转过一座山,见前方山间袅然着一片雾霭。待车子驶近才看清,奔涌的大渡河在这里形成一个急转弯,河水涌向岩壁,一时水花飞溅,白雾蒸腾。穿过水雾,犹如徐徐展开的帷幕,一座安详的山城——金口河,错落有致地延绵在大渡河对岸。
来之前我曾查看过地图,地处雅安、凉山衔接处的金口河,如今是乐山市的一个行政区。然而经过一路颠簸见到它时,还是有些出乎我的想象,原来这金口河竟然潜藏在如此险峻的峡谷中,时至今日依然是四川唯一不对外开放的地区。是什么原因使金口河如此神秘地隐身在历史深处?带着一连串的疑问,驶过一座气势宏伟的悬锁桥,我进入了金口河。
置身在金口河,首先让人感到与众不同的是,幽谷中的金口河区,竟建有大型企业厂区,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们,和谐地徜徉在街上。尤其令人惊喜的是,在关村厂区中,竟然还保留着一座传统理发馆,店内豪华的老式理发座椅,毫不逊色上世纪70年代王府井“四联”理发馆的设施,由此可见当年金口河的时髦。经介绍,这里的企业及配套生活设施,都源于上世纪国家的“三线建设” 。在声势浩大的“三线建设”中,不仅从内地迁移来了众多战略性工业企业,同时也带来了大量外地人口,从而形成了地域文化的交汇融合。望着眼前已成为历史的老厂区,使我明白了金口河至今仍未对外开放的原因了。同时使我思绪万千地联想起上世纪30年代中国发生的另一次举国大迁徙。
抗日战争迫使国民政府于1937年底将国都从南京迁到了重庆。武汉会战失利后,粤汉铁路被日军切断,致使援华抗战物资运输线中断。为此,国民政府紧急决定,立即开辟一条乐山至西昌的公路,衔接起滇缅公路,保障抗战物资顺利运输。其时修建这条公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战略准备,那就是一旦陪都重庆失守,保障国民政府能顺利迁至西昌。
为尽快落实这一计划,国民政府下达了死命令,此路必须在1940年底建成通车。为此,蒋介石特任命交通部公路总管理处处长、美国康耐尔大学毕业归国的赵祖康兼任施工的总队长。临危授命的赵祖康,经过艰苦的踏勘规划后,迅速组建起了20多万人的彝、汉民工队伍,以“一寸山河一寸血,一米公路一缕魂”的牺牲精神,于1939年8月进入莽莽大山开始了全线施工。赵祖康不负重望日夜奋战在施工现场,因操劳过度咳血不止,始终坚持在工地上。经过18个月艰苦卓绝的施工,全长525公里的乐西公路于1940年12月按时建成通车。然而,只有参加过施工的人们才知道,修筑这条乐西公路的过程是何等的惨烈。由于公路全程都穿行在山势险峻的原始森林中,在没有工程机械,全凭人挖肩扛的施工中,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坠崖、工伤、疾病等各种事故。仅在气候恶劣、山势陡峭的蓑衣岭几十公里施工中,便冻死、伤亡民工3000多人。据公路竣工后统计,总共伤亡民工20000多人,乐西公路是用尸骨奠基而成的一条抗战血路。
公路建成,赵祖康感慨万千地在蓑衣岭立了一块“褴褛开疆纪念碑” ,动情地写道:“蓑衣岭乃川康来往要冲,海拔二千八百余公尺,为乐西公路之所必经,雨雾迷漫,岩石陡峻,施工至为不易。本年秋祖康奉命来此督工,限期迫促,乃调集本处第一大队石工,并力以赴,期月之间,开凿工竣,蚕虫鸟道,顿成康庄。员工任事辛劳,未可听其湮没,爰为题词勒石,以资纪念。 ”这条以生命镌刻在川西群山中的抗战公路,如今在金口河还留存着一段故道。
走进肃穆的原始森林,一株株附着着厚厚苔藓的高大杉树,犹如饱经风霜的世纪老人,洁白如雪的一缕缕树挂,凄然地飘拂在风中。脚下杂草丛生的一条山路,便是当年的乐西公路。当脚掌踏上故道的那一刻,仿佛踏入了沉寂的历史,一种悠远的声息,飘忽在寂静的林中。据当地人说,走过这里时,会听到当年民工的号子声……寻着那声息走入山林深处,眼前出现的景象,真让人不敢相信,一片片殷红的花朵如火如荼地绽放在林间。仔细观察那花,花形很是独特,一根挺拔的主枝上,呈放射线分布着一层层的细枝,每个枝头缀着一朵花。其摇曳形态,好似一支支火把燃烧在林间。询问当地朋友,告知叫“转转花” 。我久久凝望着那如火似血的“转转花” ,渐渐地在眼前竟幻化为一支支火把下晃动着的重重背影。群山无语,大地有知。默默怒放于此的“转转花” ,难道是在以血与火的本色守护着历史昭示着未来?
湮没在群山中的乐西公路没有被后人遗忘。就在不远处的大渡河畔,一列火车正鸣响着出没在峡谷间。就在乐西公路建成通车十几年后的1958年,新中国“三线建设”最艰巨的工程——成昆铁路,便又在这里施工建设,沉寂的群山中再次响起了开山的爆破声。然而,这条充满着质疑、艰险、坎坷的铁路,从开工到建成又经过了十几年的风雨时艰,直到1970年才最终建成通车。这条穿越高山峡谷、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复杂地质建成的中国大动脉震惊了世界。然而,毫无疑问它又是一条以血肉之躯筑就的铁路。
枕藉着绵绵群山,倾听着滚滚涛声,一座铁道兵博物馆静静地矗立在大渡河畔。走进博物馆,仿佛走进了当年的施工隧道,生动的雕塑、一件件留存着体温的实物,让人感同身受地回到了建设成昆铁路的峥嵘岁月。参观中一张熟悉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1963年毛主席与中央领导接见铁道兵技术干部大会时的合影,这幅照片我曾在姑姑家看到过。果不其然,在旁边的一张铁道兵团以上干部名单中,我找到了姑父的名字。如今,铁道兵已从人民解放军序列中取消了。然而,在千里成昆铁路沿线的墓地中, 2100多名铁道兵将士的英魂,依然静静值守在铁道旁,每日倾听着飞驰的列车,成为了这片山水的一部分。
中国西南地区,聚居着我国众多的少数民族,由于高山大河险恶地理的阻碍,使得这些少数民族长期与现代文明处于隔绝状态。成昆铁路的建成,彻底改变了这些少数民族的历史,使他们迅速融入到了现代社会生活中。
在蓑衣岭旁的永胜乡,一座若隐若现于云雾中的大瓦山,犹如一艘飘浮在云端的诺亚方舟,俯视着目下星罗棋布散落于山间的农户。这些世代深居山中的农户,就像一座座孤岛,彼此过着隔山相望,却难于相见的生活。如今在国家脱贫攻坚政策实施中,将他们搬迁到了较为平坦的地方集中居住。山间公路将聚居地与城乡连接起来,不仅使山中土特产有了出路,而且还发展起了民宿旅游,使原本封闭的大山,成为了农民致富的聚宝盆。
一座占地100多亩的集农产品加工、冷链、仓储、物流为一体的“为农服务中心”在大渡河畔拔地而起。走进服务中心,丰富的土特产品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展示大厅。更令人惊喜的是,在服务中心中,还开设有包装设计、网络营销的培训教室,其中一个直播带货平台,一位朴实的农民正在演示着自家种植的农产品。大型电子屏幕上,正演播着金口河的未来图景,四通八达的公路、高铁网正在将金口河衔接起来。
伫立在金口河,目送着逐浪远去的大渡河水,滚滚涛声中似蕴藉着什么声音。仔细谛听,那水中有石达开安顺场全军覆没发出的慨叹,中央红军18勇士飞夺泸定桥的呐喊,乐西公路民工施工的劳动号子,成昆铁路飞驰列车的轰鸣……一时间,各种声音在波涛中渐渐合为民族复兴的交响,声震峡谷凌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