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梅雨潭边,入目的主角是一帘飞瀑和一泓碧潭,庞大的山岩、葱郁的林木退到一边,作了瀑和潭的配角。
瀑布“亮”在远处。山缺了一道口子,水顺着岩石的阶梯一级一级坠下来,落差加大,一面瀑布被扯破了,变成三四绺大小不一、白而亮的水带,宽者似门帘,细者如针线。岩石上多棱角,瀑流撞击,“百花盛开” ,水雾云烟。
没有风,晶莹的水雾飞溅不到我们身上来,但哗啦啦的声音,没有片刻安静停息,总是热闹地钻入我们的耳朵。待久了觉得吵,我有时想,要是没有声音,只有飞流的雪瀑,会不会别有静美?
瀑落成潭,潭就在我们脚边,弯腰伸手就能掬到水,水清冽而甜。不过要小心,岩石上滑得很。
这潭水是绿的。碧绿、翠绿、黛绿、葱绿、浅绿、青绿、嫩绿……换一个视角,变一种光线,绿也随之而变,这变,细微、敏感、多情。
还是朱自清先生说的好: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呀!
这绿,奇异,醉人,看不透。
朱自清先生为这绿起了个美丽别致的名字:女儿绿。女儿绿——多么令人费解哟。从小时在课本里读到,到今天在这潭边流连,我始终悟不透,何谓女儿绿?女儿如何绿?
去庐山看瀑布,是因为李白。到温州看梅雨潭,是因为朱自清。
这是中国最具诗意和人文气息的瀑布和潭水。
1923年,华夏多事之秋,工人罢工、军阀混战、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一切尚在破而未立中。这年朱自清25岁,北大毕业已3年,诗名文名初露,风华正茂的才子与乱世相逢,飘零到温州来,做了浙江省立第十中学的国文教师。教书、交友、游历,成为朱自清温州生活的日常,也成为喧闹世道中他偶尔得来的一段避世的宁静岁月。
温州东道主、同事兼好友马公愚,推荐了离温州不远的仙岩,那里有仙岩寺和梅雨潭,值得一游。许是太过喜欢梅雨潭,甫抵温州去过一次后不久,朱自清又去了。1923年10月的一天,天气薄阴,马公愚和另外两个朋友陪他再游仙岩。
仙岩寺,梅雨亭,梅雨潭,观瀑布,赏潭水,一路走来。朱自清诗情洋溢,风趣激动,他对朋友们说:平时见了深潭,总未免有点心悸,偏这个潭越看越爱,掉进去也是痛快的事。这潭水是雷响潭下来的,那样凶的雷公雷婆怎么会生出这样温柔文静的女儿?——哦,原来,让人费解的女儿绿是这么来的。梅雨潭乃凶的夫妻——响雷潭生出的文静女儿,这女儿“绿”得可爱、醉人,便为女儿绿了。
不过,这女儿绿之义早已拓展外延,成为一个专有词,成为创造出的绿的一种,行列于孔雀绿、苹果绿、鹦哥绿等中间,丰富着现代汉语。
朱自清太爱这潭水,太爱这女儿绿了,写作的灵感已萌动,他当即表示一定要写一篇关于梅雨潭的文章。
3个月后, 1924年2月8日,朱自清在温州写下了著名的《绿》 。 《绿》 1028个字,字字珠玑。其实,朱自清写《绿》时他已经离开温州到宁波谋生去了——乱世之际学校欠薪不得不为生计他去——此借寒假返温州,是为探视留在温州的家眷。满打满算,朱自清在温州不过半年光景,他却把一生的眷念和声名留给了温州。人生真是奇妙啊。
梅雨潭催生了《绿》 , 《绿》让梅雨潭名扬天下。
天下的瀑布和潭水无以计数,唯独梅雨潭遇到了朱自清,遇到了一篇《绿》 。
为纪念朱自清先生与梅雨潭的缘,1994年有心人在梅雨亭下角处建“自清亭”一座,亭为三角造型,朴素清秀,亭内三角青石碑上刻《绿》之全文。一面吟诵《绿》 ,一面观梅雨潭,是否有幻觉之感呢:是《绿》比潭美,还是潭比《绿》美? 《绿》因梅雨潭之景而生,而今自清亭和《绿》成了梅雨潭一景。
我们与朱自清先生行走的路径相反。朱自清他们当年先到山腰的梅雨亭,赏瀑布之后下山,“揪着草,攀着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 ;而我们先到潭边,拍照、亲水、观潭之后,穿过“通玄门” ——即为朱自清说的石穹门——登石阶而上,石阶平整规制,很好走,无须“揪着草,攀着乱石” ,过自清亭,再拐弯登阶到梅雨亭,纵览梅雨瀑。
路径不同,除了导致赏潭观瀑的视角和顺序不同外,实则重要的,是导致感受景致的情感重力不同。我们先到梅雨潭,低头见潭,仰头即可见梅雨瀑,近潭的万千绿和远瀑的点点雪白梅,电影画面交替闪现一般,入我们的眼入我们的心,都美都勾人心,应接不暇,如此这般,美之体悟反而失去了重点,情感体验也失去了重点。
朱自清先生不同,他先到梅雨亭,这里是远观瀑布的好视角,潭离着远哩,目全在瀑布上,瀑布也美,梅花点点,轻盈跳跃,有小可爱。但是当他从梅雨亭下来,来到潭边时,他的心禁不住“随潭水的绿而摇荡”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 ,完全被潭的绿征服了——他对美的感受重心和情感的重心,完全在梅雨潭了。
与我们在瀑与潭之间三心二意不同,朱先生一心一意醉心于潭。
这潭水的绿让他放纵自己的情感,文字也随之激情四溢:“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用少妇、少女、小姑娘来比拟这深潭醉人的绿,是26岁的年轻的朱自清人生的激情与诗意,在自然之绝美景物上的投射和倒影。
而我,一个追逐着朱自清足迹和文字来到梅雨潭的46岁男子,面对这泓碧潭,却早已遗失了那份激情与诗意。除了反复揣摩“女儿绿”这个词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属于自己的新词和诗情,来赋予这著名的梅雨潭。
或者说,见过许多的瀑与潭,审美疲劳抑或中年疲惫?让我尽失《绿》中的同情共振,让我尽失与梅雨潭相见一瞥的惊诧。悲乎!憾乎!
坐在梅雨亭中,希望坐成朱自清的样子。他来时是1923年,距我来已经近百年了,我看到的这瀑布这潭水依旧是他《绿》中的样子,但是他那时看到了瀑和潭吗?而我多想见的,是他所见的瀑和潭。我们的脚步和目光可以重合,但我们所见的瀑和潭会重合吗?说瀑和潭不会重合,但它们的样子、颜色和激情,分明又是那么神似,又彼此重叠在一块儿了。
那些美好的事物和时光,总易让我们陷入“张若虚式”的诘问之中:亭边何人初见潭?潭水何年初映人?佩弦之《绿》留瀑潭,迷糊今昔是何年。
何年?是记得的。2020年仲夏时节,我从福州到温州,再到仙岩的梅雨潭,初见瀑与潭,重读朱自清,重读《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