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最长者
栏目:笔荟
作者:洪兆惠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问二姐:你还记得太姥爷吗?二姐说:咋不记得?小时候不懂事,拔过他的白胡子,他不生气,让我拔着玩。太姥爷大个儿,魁梧,即使八十几岁腰板仍然挺拔。他下巴上的白胡子长而有型,是个漂亮的白胡子老头。他穿抿裆裤,高高的裤腰在肚子前一抿,用一条布带扎紧。这种抿裆裤即使上了岁数的乡下人也很少穿它,但太姥爷一辈子习惯了这样的裤子,穿脱方便。在姥家,老辈少辈全惧他,太姥爷晚年得了中风,站立行走需要借助两手中的木棍,但他的威风还在,他是我姥家王氏家族的一个象征,他在,一个家庭的灵魂和根基就在。

  他是我妈的爷爷,不是亲的,是叔伯爷爷。我姥爷走得早,这一支,由我姥领着一女三子和太姥爷一家生活。太姥爷当家,他之后,王家的掌门人应由长门长子来接,而长门长子是我姥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舅。太姥爷从小用心培养大舅,送他去读书,可是大舅厌学,功课不好,放学后经常被太姥爷罚跪。大舅不愿把书念完,更不愿长大后去为一大家子人操心,便离家出走,先当国民党兵,后当解放军,吃穿不愁,也没爷爷管着,自在快乐。我妈讲这些往事时,心疼大舅,又笑大舅,我想象不出这个慈祥的白胡子老头会有那么厉害。

  太姥爷一生刚强正直,有骨气,宁折不弯,不向任何人屈服。伪满时王家因土地与同村的周家打官司,所有的人都劝太姥爷别打了,打也打不赢,因为周家是大户,少的又在警署当警察,势焰逼人。太姥爷认为王家占理,输也要输到底。周家赢了,太姥爷不服,和周家作仇,直到土改时周家挨斗,他的三儿媳我的三姥,上台打了周姓地主三扁担。当时还没有分家,王家由三姥当家,三姥替太姥爷出了憋在心头的那口恶气。

  太姥爷很早就把当家位置让给了三姥。三姥就是门坎哨堡里有名的“老三太太” 。日伪时期,日本军警不时到乡下骚扰,不是来查吃白米饭的“经济犯” ,就是收缴各家各户的金属铜器。日本人一来,家人就跑,藏在后山的柞树林里,唯独三姥留下等着日本人上门。日本人惊奇眼前这个年轻女人不害怕,不慌张,应答自如,对她比对常人客气。太姥爷正是看中了三姥的干练、厉害、能担事,才把当家的担子交给她。撑起王家的,非这个儿媳不可。事实证明了太姥爷的眼光,王家一遇大事,都是三姥担着扛着,远胜过男人。三姥细高个儿,腰板挺拔。她抽烟,手里的烟袋杆有两尺多长,抽烟吐烟,一吸一呼间透着冷静和严厉。我妈丧夫之后,三姥赶着大车走200里地把我妈从沈阳接回来,由她作主,我爸我妈组成新家,才有了我们姐弟四个。

  我妈是他们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在王家备受宠爱。我妈小时候村里没有学校,太姥爷就送她到浑河对岸的村子去上学,在八九十年前,普通农家女孩能上学念书的确稀罕。我记事时,姥家已经分家。太姥爷自己有三个儿子,一个早年过世,留下一个孙子,也就是我四舅;一个就是曾托梦给他的老儿子。太姥爷身边只有一子,也就是我的三姥爷,三姥家没儿没女。分家时王家实际上有三支,我姥家,三姥家,还有四舅家。太姥爷跟三姥家一起过。王家房产有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正房东屋和东厢房归三姥,正房西屋和西厢房归我姥,正房中间一间归四舅。这家分得公平,我姥家没有因为是侄家受到轻视,可见太姥爷心中的尺度和为人准则。我姥的哥哥一家四口居无定所,借居在王家的西厢房里,我姥的哥嫂去世后,我姥收养了他们的两个女儿。

  三姥的东厢房一直作为仓房使用。仓房里正中摆着太姥爷的寿材,寿材里放着粮食等贵重物品。打我记事起,那口寿材就放在那里。每次去姥家,都要先进三姥的门,向太姥爷问好后再去姥家。晚上到三姥家说话,三姥会到仓房在寿材那舀出一小瓢花生给我们炒着吃。那年月在农村,唯有富裕的家庭才存储花生。我向来恐惧寿材,不管白木的还是涂成紫红的,都怕,感觉那就是阴森森的死亡。然而,我对太姥爷的寿材却只有好奇,三姥打开仓房门时我还跟着去看过。记得有次给寿材做清理保养,我爸躺进去试试,见我惊讶,我爸说:这是你太姥爷的房子,将来他要住在这里。

  太姥爷去世前最伤感的,是他认为王家败了,败的征候是自己的孙子婚变,孙媳妇跟了别人。夜里,太姥爷站在院子中央,仰望满天星斗,用两根木棍狠狠戳地,长叹一声:王家败了!然后老泪纵横。我们听说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仅仅是凄凉。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奔头和活法,太姥爷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太姥爷去世前,我爸去看他。太姥爷对我爸说:我死前想去苍石,看一眼苍石新修的大桥,看看苍石的变化。太姥爷说的大桥,是苍石通往红透山铜矿的铁路公路两用大桥,横跨浑河,建成于1963年。他的这个愿望在心里已经有几年了,他年事已高,又患病在身,自己无力实现,靠别人又不可能。门坎哨到苍石只有8里远,那时送一位老人从门坎哨到苍石只有赶大车,但大车只有生产队才有,我爸没有办法弄到大车。一位近90岁的老人,最后的愿望就是想去8里之外,看看一座新建大桥,看看公社所在地因建铜矿而发生的变化。愿望多么微不足道,但最后也没有实现。

  如今我经常开车走202国道从门坎哨堡前路过,从那里到苍石,只是说话的工夫。我偶尔想起太姥爷的愿望,心里难免酸楚,为他的遗愿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