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郎溪县幸福乡,宣城市文联的徐艾平指着窗外说,当年那里有一块指示牌“离幸福九公里” 。安徽省文联的何颖女士谈起过去流传在当地的一个说法:没到幸福想幸福,到了幸福不幸福,离开幸福才幸福。见大家一脸茫然,又解释说:“因为幸福的名字令人遐想,去了之后才发现在幸福的人不幸福,只有走出幸福乡,人才幸福。 ”说的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
幸福乡属于低圩区,又多丘陵,沟渠纵横交错,深居皖南中心腹地,这样的地域环境和自然条件,不利于经济发展。又因为水患频繁,人民多灾多难。郎溪属于贫困县,幸福乡则是贫困县里的贫困乡。
前几年幸福乡并入飞鲤镇,现今模样大变。艳阳的映照下,一条条水泥路向四面延伸,铺就了贫困群众的“幸福路” ;一座座白墙青瓦的漂亮民居,实现了贫困群众的“幸福居” ;特色产业多了,开花结果,如今这里成了真正的“幸福乡” 。老乡政府有个一人高的福字雕塑,我们这些外乡人纷纷前去拍照。 《礼记》说“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 。富贵寿考齐备是为福。人生沉浮,世事跌宕,福是对日常的期盼和祈愿。农宅的壁橱柜子窗棂上,年年春节换上新写的福字,红纸黑墨,吉庆安详。福临四季,岁月光华油润,所谓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飞鲤镇,果然鲤鱼跃龙门,物质生活得到提高,精神生活也越发丰富。郎溪县文联和镇党委、镇人民政府共同建设“五根火柴”艺站,改造五栋废旧民房作为县文联五个协会创作实践基地,一协会一工作室,扎根基层、服务群众,传播文艺火种。打造“文艺进万家”主题拓展线路、产学研综合性教育基地,聚集当地群众需求,以多元的群众文化服务,推动新时代文明实践活动亮点频现,成为远近闻名的品牌。这些年,“五根火柴”艺站开展了形式多样的活动,送书画、送文艺演出、送戏曲进村;邀请各艺术名家驻村开展艺术讲堂;大力弘扬市、县级非遗幸福人灯、小马灯,引导鼓励当地民间艺人举办“非遗”传承培训班,将民间艺术瑰宝一代代传承下去。用艺术唤醒乡村,以文化振兴乡村,让群众文化活动有阵地。
皖南是山区,十几年前每回过来怕行程辛苦,主要是路不好。我老家皖西南也如此。记得父亲他们当年去县城,只能步行,每回都得起个大早,匆匆在县城买好东西就回来,一天下来,双腿酸软。后来有了公路,有人开拖拉机、三轮车去县城,人一路颠簸,柴油味又呛人。今天,实现了村村通,路改造了,不再是沙土路,铺了柏油,也有用水泥混凝土的,路很宽,车和车相会,不用像过去那样,一车停下来让另一车。
这些年去北方与南方,常常走高速。我心里不由地想,我们安徽那些山区什么时能通高速呢。不出几年,今日安徽高速密集如蛛网。过去来一趟郎溪需要六七个小时,如今三个小时足够。交通就是财富,有老对联说得好:“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通与达说的都是交通。一个地方闭塞了,不要说发展经济,生活也有诸多不便。记得前几年去皖北,天晴的日子还好,一到雨天,那路泥泞不堪,无从下脚。这一回再去,不同了。在沿淮地区皖北几个县城走一遍,路况好了,村庄面貌更好了,一改过去的贫困景象。垂柳一青,草皮透绿,前几天刚刚下雨,带着潮润的细腻和清新。
皖北是平原地区,广袤、充满生命力的田野和起伏、连绵不断的麦田,在我视界里持续展现着,无限延伸。一个个很有味道的村庄,像明信片上的场景,炊烟、水田、小溪、河流,应有尽有。看到丰收在望的小麦,闪闪发亮的河流、灌渠,心里欢喜。
在皖北太和与利辛两县走访,原属国家级贫困县,近年已经脱贫摘帽。几个村镇多在发展小企业,有粉丝加工、雨具加工、假发加工。太和县马集乡的发制品做成了支柱一方的产业,畅销全球。假发加工难度不大,劳动强度也不高,工艺不复杂,属于年龄学历没有特别要求的劳动密集型加工业,正因如此才成为产业扶贫的有力帮手。村里的贫困户被发制品企业优先用工,率先脱贫致富。有些企业,还把车间办到了村头地脚,贫困户在家门口就可以出工务业。
一些老人也愿意去工作,本就生来闲不住,如今每个月多则两三千或者千儿八百的收入。那日在假发工艺车间,十来位老人看来六十开外年纪,正坐在矮凳上,膝头铺一块帆布,细心挑剔头发里的杂物。同行的人上前问,“老人家,您今年多大年纪啦? ”“我七十五喽。 ” “您老眼力真好,不戴花镜,看得清吗? ”老人抬抬头, “身体好,看得清,看得清。 ” “像您老这样,一天能有多少收入呢? ”“能有三五十块钱。 ” “累不累啊? ”“不累,你看,都是些手边轻松活,哪里会累呢。在家待着也没事。 ”
我在一旁看着,很温暖很感动。仿佛这些老人里有我的祖父祖母,有我的外公外婆。他们埋头做事,心无旁骛,有劳动之美有和善之美,也有乡村人对生活的态度。
利辛县巩店镇,每个村都有扶贫车间,因地制宜,分别有不同的产业,让不同年龄不同层次的贫困户就近就业。因为脱贫攻坚战的全面实施,传统乡村正在蝶变,政府知道,只有产业带动就业,脱贫才更有保障。那些企业里的加工人员几乎都是村子里的贫困户。
如今村子里闲人很少,漂漂亮亮的乡间小楼前种了菜地,修有停车位,家家户户很干净。去过多家贫困户,有些是因病而贫,有些是因残而贫,和他们相谈一会儿,他们都告诉我,是脱贫攻坚的政策才让他们过上如今的日子。
在巩店,有个叫郇子杰的贫苦户,他家小院里鸟语花香,家里养了猫狗,还养了几只鸟:两只八哥、两只铜嘴、两只画眉。他逗弄着八哥说话,向我们一行人问好:你好!你好!郇子杰笑声朗朗,这让我尤为感动,农民的生活也需要闲情,讲究趣味。快五十岁的郇子杰,天生残疾,与老母亲相依为命。母子二人感慨:托共产党的福,我们生活过得好得很,这些年镇上没少帮我们。
初见郇子杰,每个人心头一紧,怕言语错失伤到他的自尊。一番交谈,他充满乐观,比很多身体健全的人还要坚强,谈笑风生,不染一丝雾霾。我们问他,“你身体残疾,会不会再返贫呢? ”“不会,不会。和我妈两个人生活,每个月有低保工资,村里公益岗还有工资,家中土地流转也还有些钱,平时打打零工,一年两万多块钱的纯收入,生病了还有医保,够用了,够用了,好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起身出门之际,郇子杰又叫门边的两只八哥说“你好,再见!你好,再见! ”两只八哥应声和着,引得一院子的笑声。
这都是美好的社会景象。从皖南到皖北,走访了好几个乡镇。一路所见,生机蓬勃,大有兴旺的气象。
皖北地貌如关外如中原,如果是冬日,景象更为相似,有种黄褐的辽阔。黄的是土,几万万年自然之力聚集如此。褐色是草木稼穑,寒风吹送,翻起了一轮又一轮苍茫,起伏不定。我们去的时候是暮春,平原的河埂沟壑上一排排冲天而起的大树,白杨、苦楝、刺槐、梧桐,枝干粗壮,一人抱不过来。两层小楼的新式民居一栋栋在远处忽隐忽现,有看得见的幸福生活。印象更深的是当地农民那富足悠闲的生存状态让人动容。行程可能走马观花,但全面脱贫,大势已成。
美丽乡村建设离不开因地制宜,脱贫更是如此,在砀山,当地政府和农民联合起来成立合作社,向全国输出砀山梨与杨桃等农产品。而很多民营企业将传统手工业、土特产品、自然资源、文化资源等开发成叫得响的品牌。这些企业经营机制灵活,经营效率高,组织架构扁平,决策链短,能对市场需求和市场环境及时做出反应,更容易与千千万万个乡村深度融合,准确判断当地的优势和劣势,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业务模式,发展更适宜当地条件的特色产业。
每个地方都有各自的发展特色。我老家在皖西南的大别山腹地的岳西县,经济收入也各乡镇不一,茶、高山蔬菜、瓜蒌、畜牧业、中药材……朋友舒寒冰在岳西黄尾镇工作,他们那里专攻旅游,打造充满活力的高颜值小镇。如今一个边远山区镇有了三个景区,他们无中生有开发出“不经历风雨也能见彩虹”的大别山彩虹瀑布和“在彩虹中穿越青山绿水”的青云峡,还化腐朽为神奇,保护开发了中国传统村落道元古村。通过景区带动,实施精准扶贫,发展了很多农家乐和民宿,壮大了集体经济,镇上老百姓吃上了旅游饭。山区有句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话还是那个话,理还是那个理,可内涵变了,曾经靠卖树糊口,如今靠卖景致富,曾经的水用来开发水电,如今的水用来创造彩虹。原来一些贫困户直接晋级为富人,买车造楼,早已不在话下。
一路走访,接触了很多地方基层政府人员,对脱贫攻坚的决心和信念让我动容。扶贫没有捷径,没有可以照搬的经验。因为有了决心,每个人都在想更好更新的办法,在摸索中找到了对的路子。
那日在村里,风吹过麦浪,也吹起衣服一角,树枝栖着几只小鸟。地里耕作的农人高声唱出来,没有器乐,风声轻和,将戏词送往远处,在天空经久游荡。鸟一惊,左右顾盼,复又静立不动,似懂非懂地听着。我也听着。又想起郎溪那一块“离幸福九公里”的标识牌, 2020年所有贫困地区和贫困人口一道迈入全面小康社会。中国人民离幸福没有九公里了。
酒旗风暖,幸福近在咫尺。
(胡竹峰 安徽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