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宾有句谚语:“没到过华侨义山,等于没去过马尼拉。”华侨亡灵安息之地,何以称为“义山” ,不得而知。无论如何,到了华侨义山,“义”字萦绕心间,难以忘怀。
这次到马尼拉华侨义山,专程拜谒了菲律宾华侨抗日烈士纪念碑和华侨抗日纪念馆。20年前, 1999年底至2000年元月初,首次访菲,到了义山,瞻仰了“杨光泩总领事暨殉职馆员纪念碑” 。原来,华侨义山不仅栖息着百多年来“下南洋”的许许多多的先人,还是抗日烈士墓园。上述之外,尚有多处纪念碑(堂、墓) :
菲律宾华侨青年战时特别工作总队抗日烈士纪念碑;
菲律宾华侨血干团殉难烈士纪念碑;
迫击团三九九部队烈士纪念碑;
菲律宾华侨抗日义勇军殉难烈士纪念碑;
(以上统称“四抗”)
菲律宾华侨援助抗战会殉难烈士纪念碑;
华侨烈士纪念堂;
菲律宾华侨抗日游击支队陈参谋长村生之墓。
一一写下这些碑名。那意味着,逝去的全是殉难烈士,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面对邪恶和凶残,他们进行了怎样惨烈的抗争!他们为正义付出的巨大牺牲,并未随岁月流逝而湮灭。今天,朗朗晴日下,人们从世界各地前来,深切缅怀先烈。穿越时空,仿佛仍能体认抗日志士们万众一心的意志、共赴国难的信念。
碑名,大多还原了当年抗日组织的番号,具有特定的历史背景。菲律宾华侨抗日游击支队(华支)被称为“48军队”, 4代表新四军, 8代表八路军,按照新四军、八路军的建军方针建立。大敌当前,一致对外——菲律宾华侨的共同选择,体现了家国情怀成一脉,民族大义同此心。
“华侨乃革命之母。 ”华侨也是华夏柱石。从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到抵御外侮、全民抗战,广大华侨义无反顾,挺身而出。
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十九路军奋起抗战。菲律宾华侨迅即捐款购买了15架飞机资助抗战。其中,宿务、怡朗各界华侨团体捐侦察机、轰炸机各1架,中小学生和各界妇女各购机1架,杂货店侨商、马尼拉屠猪业者集资购机各1架。沧海不捐细流。此中,渗透了劳苦大众的多少心血和汗水!
1937年“七七事变”后第四天,“菲律宾华侨抗敌委员会”即成立,以“策励侨众开展爱国运动,以人力物力援助政府抗敌御侮”为宗旨,广泛发动华侨捐款捐物。1938年至1940年筹集了菲币1200多万抗日经费,陈嘉庚先生盛赞“其数目为南洋各属华侨之冠” 。
菲律宾沦陷后,抗日活动风起云涌。1942年5月19日,华侨抗日游击队( “华支” )成立。始建时只有52位祖籍福建和广东的华侨子弟兵, 2把短枪, 7支步枪;逐步发展壮大到700多人;转战14个省,作战260多次,击毙、击伤和俘获日军2000多人。菲律宾军队呈报司令部文件中赞许道:“华支的官兵都是外国公民,按义务来说,他们可不必担负直接抗战的责任。可是,他们自始至终同我们并肩作战,一直坚持到最后胜利。 ”著名作家、中国对外友协原副会长林林曾参加“华支”活动。他在《菲岛云烟》一书中坦陈:“当时我的座右铭是:‘存心时时可死,做事步步求生。 ’ ”视死如归,向死而生——或许可以这样描述不屈的华侨抗日战士。他们一手持枪,一手执笔。 《华侨导报》 , 《前锋》和《中国魂》半月刊, 《导火线》和《雷声》半月刊,《扫荡报》和《迫击》半月刊, 《大汉魂》等等,这些报刊全都出自他们之手,同样是他们的铠甲,他们的刀剑。透过激情迸射的报刊名称,人们仿佛读到逆风而行的刚毅和决绝。
菲律宾前总统科拉松·阿基诺在1992年纪念华支成立50周年信中写道:“二战期间,他们在描打安、哥黎希律和其他战场上无数次视死如归的战斗,使我们得以享受今天的民主和自由。 ”出生入死的斗争中,付出血的代价,先后有110多名战士伤亡,其中77人牺牲,他们从此便长眠于马尼拉华侨义山。
入葬华侨义山的,原先都是菲律宾华侨。而抗日外交九烈士,同样被勒石树碑,世代缅怀。
杨光泩,中国驻马尼拉总领事馆总领事;
莫介恩,朱少屏,中国驻马尼拉总领事馆领事;
卢秉枢,中国驻马尼拉总领事馆主事;
姚竹修,杨庆寿,萧东明,中国驻马尼拉总领事馆随习领事;
王恭玮,甲种学习员;
卓还来,中国驻山打根领事馆领事。
九烈士中,八位是驻菲使节。他们奔走于爱国侨胞和海外友好人士之间,为抗战募集资金。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次日,日军突袭驻菲美军。交战后受挫,美国远东军司令麦克阿瑟准备撤离,宣布马尼拉为不设防城市。最后一架飞机上,为中国外交官留下座位。
杨光泩誓曰:“身为外交官员,应负保侨重责,未奉命令之前,绝不擅离职守。 ”去与留,二者之间,便是生死之别。杨光泩等八人全都选择了留下,坚守岗位。 《孟子·告子上》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日军占领马尼拉后,开出三个条件:一、拥护汪精卫政权;二三个月内为日本人募集2400万菲币;三、组织新的华侨协会,与占领当局合作。接受,便有生路;拒绝,即意味死亡。他们毅然选择拒绝。日寇将八人投入圣地亚哥炮台地牢,施用各种酷刑,灌水、拔指甲、睡钉床、倒吊拷打、犬咬等等,八位外交官始终坚贞不屈,无一人就范。
侨民廖西白平日在华侨义山带当地难民开垦种菜,无意间目睹八烈士被害过程,其后在马尼拉一家中文报纸上刊文《目击记》 :
“日军枪杀中国人民于此地已有三批,余闻之不禁毛骨悚然。17日上午照常往视又有人告曰,日军又要枪毙良民矣。经令土人用水浇土预掘墓穴,想因久旱不雨,地质坚实如石块故也。下午一时许,果见日兵拘押身穿白衣多人,鱼贯而至,至堂左对面之斜坡止步,排列成行。余等屈指一算共有八人,远望其中有身材高大者,但面目则难辨识。 ”
“当时,日军用毛巾布衣蒙住八位烈士的眼睛,遭到拒绝。日军士兵急忙赶到烈士背后,但是,八位烈士扭转身躯,面对日军枪口,刽子手举枪乱射。 ”
枪响之后,刽子手没有击中杨光泩的要害,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说:“对准这里打! ”八位外交官倒在坑里。日军士兵又以刺刀向各人身上猛捅数刀,才命令工人用土掩埋。
卓还来是驻北婆罗洲山打根领事馆领事。当时,日军冲进领事馆时,他依然镇静地坐在办公桌后。日军逼他交出领事馆文件和华侨募捐名单。他指着灰盆里的灰烬:“全部在此,可以取去。 ”日军“以刀枪置其胸颈” ,卓还来依然镇静地淡然处之。他一不投降,二不招降华侨,始终怀抱一种理念:“自身为中国驻北婆罗洲领事,为十万侨胞之寄托。 ”日军侵略者覆灭前夕,卓终被杀害,以34岁的年轻生命,践行生前誓言:“三十功名土与尘,年华流水客中身。歼仇雪耻吾侪事,莫使前人笑后人。 ”
九位烈士舍生取义,与日月同辉。当年公祭仪式上,国民政府元老于右任题写挽联:“报国填沧海,成仁重泰山。 ”
这些外交使节,大多幼秉家学,出国留洋,出身显赫,博学多才,可谓天之骄子。杨光泩16岁时考入清华学堂高等科(清华大学前身) , 20岁保送留美,先后在科罗拉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求学,并获得学士、硕士学位,24岁获哲学博士学位, 28岁任国民政府外交部情报司副司长兼外交委员会主任委员, 29岁出任中国驻英国伦敦总领事及驻欧洲中国特派员, 4年后回国。1937年10月,受命于危难之际,出任中国驻马尼拉总领事。看到这样的履历,令人无比惊叹。如斯英才,非常人可及,前程无可限量。其他殉职烈士,同样多为名校毕业。卓还来,巴黎大学法学博士。莫介恩,毕业于耶鲁大学。萧东明和王恭玮,分别毕业于金陵大学和圣约翰大学。杨庆寿,毕业于黄埔军校。九人中,最为年长者朱少屏,系同盟会会员,曾受孙中山邀请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总统府秘书,殉难时60岁。最年轻的,是22岁的王恭玮,其父王正廷,系职业外交家,曾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部长,并被称为“中国奥运之父” 。他们既有西方教育背景,通晓西方文化,内里又有着中国传统士大夫的忠义精神。 “精忠报国” ,是他们的根,他们的魂!灾难来袭时,他们舍弃荣华富贵,矢志忠于职守。面对敌酋,他们大义凛然,宁死不屈。抗战胜利后,九位抗日外交烈士归葬南京菊花台。旅菲侨胞为纪念先烈,在马尼拉专门修建纪念碑。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此番赴“义山” ,悼义士。抚今追昔,百感交集。
以此些微文字资料,遥寄心香,于心间留下一道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