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我的老家在桂西北峰丛密布的一个偏远小山村,红水河从村庄穿越而过,就像千万匹红褐色的马群,在一位壮汉的扬鞭吆喝声中,一路嘶鸣,一路飞奔,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们的步伐,蹄声如椎鼓,于千山万壑回荡呼啸不绝。
乡下老家是人们灵魂的出发与归宿地,学校假期一至,我们带孩子回到乡下老家。俩小家伙就像两只快活的小兽,到处嗅着,既好奇又兴奋。晚上准备吃饭的时候,发现他们可能从两只小黄猫和一只小黑狗那儿招来了一些跳蚤,俩人不停地搔,身上好几个豆粒大小的红包,脖子上、肚皮上、屁股上。他们的阿公拿来乡下卫生院买来的“可的松”软膏,说可能是水土不服,没什么的,等一下吃饭的时候不要洗手就没事了。“这是什么逻辑啊? ”阿公就说沾一点泥土气就服水土了,这些城市的孩子离泥土太远了。
于是,俩小家伙仿佛从阿公那里得来了圣旨一般,与村上的孩子们下河捉小鱼捞小虾,上树摘那些还没成熟的青涩毛桃,从他们堂哥那里拿来散炮点着玩,还好奇地蹲在奶奶身边看烧火煮饭,常常会抽出一根柴火,满院子追鸡鸭鹅瞎跑,玩得像个泥猴。就算雨天,他们也顶了漏了洞的竹斗笠,冲到院墙边抱柴火,帮奶奶煮粽子。我觉得奇怪,怎么这俩平时常常爱感冒发烧的小家伙,淋得落汤鸡一般反而没事儿?他们的奶奶就说,乡下的雨干净,带着地气呢!奶奶认为,小孩子和那些飙芽抽节的甘蔗玉米杆子一样,淋点雨,长得大。粽子煮好了,他们就和奶奶用芭蕉叶一份份分包好,再加一些我们从城里带来的糖糖饼饼,俩小家伙争着抬满满的一竹筐吃食,一人一个斗笠往头上一扣,拉着奶奶的衣襟开开心心地给村邻送。如果遇到谁家赶街没人在,就直接走进院子,放在窗台上、挂在门把上就行了,不用担心会有路人偷拿偷取,因为一个村子里住着的,大家都是熟头熟脸的。村里老人们都说,钱财值几多?名声背一辈!
我们这里的乡下人祖祖辈辈看重的就是名声。有首山歌这么唱:“诚实本分记心怀,大路走正莫走歪,钱财丢失还能挣,名声丢了买不来。 ”所以,乡邻把口碑名声看得很重。
记得小时候,我最佩服的就是老爸,因为在我们村人眼里,他是乡亲们眼中的一棵树,心中的一堵墙,是一个可倚可靠的主心骨。作为村党支部书记的他,对于那些终日在山旮旯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来说,他们视线所能及的最大的“官”就是村支书了,老爸也就成了“党员干部”的形象代言人。所以,老爸不光自己以身作则,他对我老妈的要求、对我的要求也非常严格。如果我与村里的其他孩子打架,他总是不问缘由,先揍我一顿再说。如果老妈心疼儿子阻拦他,他就边打我边振振有词:“你以为人家会说老韦家的孩子打了谁谁家孩子?人家只会说党员干部家的孩子打了老百姓谁谁家孩子! ”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做“党员干部”家的孩子一点也不好玩。
有一次,老爸拿面条送给隔壁的覃老爹,对覃老爹说是他在部队的儿子寄来的。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初的山野农村孩子大多知道,面条在那个年代是多么金贵的奢侈物品,没有谁家平白无故就可以吃面条的,除非有什么贵客来,面条是当作菜的,在青菜汤锅的中间放一小捏,上了饭桌每次夹来吃时,没有人好意思一次夹三根以上,而且我们小孩子总是被告诫,要让客人吃,我们少吃。那个年代,我们全村人都认为面条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那是城里有钱人才可以常常吃到的高级东西,普通的农村人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就吃面条呢?听我爷爷奶奶说,他们第一次吃面条是上世纪50年代广西解放那年,公社给每家发了一把面条,乡亲们才知道传说中的面条原来是这么的美味啊,全村人都说,还是共产党好啊,我们穷人也可以尝到面条的滋味了。于是,每过春节,当乡村五保户们从我老爸的手上接过乡政府转送来的面条时,他们就会对我老爸千恩万谢:“感谢韦老党、感谢韦老党……”老爸就说不要感谢我,我们要感谢就感谢党、感谢政府。可是,在乡邻眼里,天天看到最大的“官”就是我老爸这样的村支书而已。于是,我老爸常常告诫我:“仔,你见了吧?我在乡亲们的眼里,就是代表党员的形象的。如果我做得不好,乡亲们就说是党员做不好。 ”
我说,老爸以后我要像你一样,为乡亲们做好多好事。
我的老爸太平凡也太普通了,平凡普通得就像一棵草,路边的草、田间的草、漫山遍岭的草,到处有,随处见。然而,我想,不正是那些千千万万平凡而普通的小草最先报告了春天的消息吗?
所以,他常常说他不能对不起“党员”这个光荣的称号。
“阿爸,等下你又要送面条给隔壁覃阿公吗?那我和你一起去。 ”
“好,这才是乖仔。 ”老爸摸摸我的头,说下次我再考得语文、数学双百,就煮一碗面条给我吃。
我说,不用,都拿给隔壁阿公。我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我是一直想象着面条的美味的,口水不断涌满嘴,我使劲咽下去。说: “爸,我要用力读书拼出出息!以后一定要让全村的人天天都有面条吃! ”
老爸说,好!
父母的勤劳态度为我今后的人生也奠定了一个“勤”字。
我永远也忘不了父老乡亲们那些淳朴得像泥土一样的笑容……
“呵、呵、呵……”邻家阿公笑得脸都皱成一团,夸我长大一定有出息,也是一个村支书!
村上的老人夸谁家的孩子长大有出息,就说他一定会当村支书。
于是,我发狠地读书,我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我要让全村的人都有面条吃!后来,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初中、考上高中、考上大学……现在,我是一名驻村第一书记,回到我的家乡,我是来实现我的初心的——让村民人人吃上面条……是的,都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父亲的工作态度为我今后走入公务员队伍,成为一名普通的人民公仆,早就为我“定型”了标准——我不代表“我” ,我代表“党员” ,不能给这个名称抹黑。而现在的家乡,早已旧貌焕新颜,“人人都有面条吃”的日子变成了“家家米酒鸡鸭鱼”的富裕生活,人们唱:“精准扶贫到今天,村村屯屯焕新颜;好比上山吃甘蔗,步步登高节节甜。 ”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勤春就早——
早春的一场又一场的雨,从戴了云朵帽的山顶群鸟似的铺天盖地刮过来,一天会下好几场,每一场都像鸟群的起飞与降落,它们从这一座山岗到那一座山岗,从这一个村庄到那一个村庄,从这一块稻田到那一块稻田,仿佛扯着一块绿纱巾从天上忽悠悠地铺下来,所到之处,满眼的绿,它们就这样一块块地铺,铺了三七二十一天。南方本就四季皆绿的山更是鲜嫩如新,这绿,就像山里跑出的一群孩子那样调皮活泼而无羁,但又是那么的纯朴与敦厚,每一个芽孢都干净得毫无心机,乡下的春天,永远那么真诚与实在。
第一声春雷乍响的时候,是惊蛰的鸟群争鸣的时候。
面对松软的弥漫着母性质地的泥土,人们没有犹豫更没有矜持,他们给农耕机麻利地加好柴油,轰轰轰、突突突,铁牛在水田里新翻起的泥土就一起醒来了。人们在一卷卷新泥水花儿的土香里感受着母性土地赐予的陶醉。从田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然后打个弯弯,出现了长长的犁沟。女人们高挽了衣袖,通红的手臂,一双大手提了撮箕,撮箕里是嫩嫩油油的禾苗,小小的脚板叠印着男人们大大的脚印,映着阳光下亮晃晃的泥水镜子,所有的大大小小的脚印,把农家人的一兜兜热情和甜蜜的梦,款款地插种在犁沟的泥水花儿里。男男女女,有说说笑笑的话语一大箩,有热热闹闹的山歌一大筐,就这样一路唱着,一路插着秧,在男人们和女人们的身后,是一片片绿绿的禾的毯子,那上面是一首首或甜腻腻、或火辣辣的山歌,或聪慧或狡狤或顽皮或豪爽或含蓄,他们把汗水里浸泡得发胀的籽粒育出了禾苗之后,再和心房里按捺不住的跳动的梦,美美地播插在他们欢乐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