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鸟很简单,都是麻雀、乌鸦、喜鹊、黄谷燕和老鹰。叫声也就那么几下子,是彼是此一听便知。这是简单的好处。常年累月对听力的练习,好听与不太好听的声音都会像年轮一样深刻。人之所以喜欢鸟,是因为鸟的飞翔。人管不了鸟,捉不住鸟,就像人有时候管不了自己的心,也捉不住自己的心。每到心闲或者迷茫的时候,人就爱看天空。而鸟那时,也就越爱在人眼前出现,仿佛肩负着使命般非得要代替人飞一飞玩一玩不可。飞够了闹累了,倦鸟归林。夜色里,鸟与人同等,都会发出劳作后甜蜜的鼾声。
今春,花园里的两缸水,打破了以往的宁静。
清明时节,园子里连接村庄地下水的水管不会再结冰了。我们管这叫来水了。花园里的两个大水缸,被有力蹦动着的水管咕咚咕咚地蓄满。清亮亮的两缸水映照着碧蓝的天空。轻薄无形的水分子们便迅速弥漫在村庄的上空。人看不见到处跑的水分子,而鸟们却早已对村庄里的空气密切关注着。水在流出水管的一瞬间,鸟们就已经知道了水的位置。它们从村庄的四面八方以最快的速度往这里集结。不用相约,水分子就是牵线搭桥者。经过整个冬季的忍耐,鸟们对水的渴望早已迫不及待。
准备拍鸟。这个念头是从去年深冬开始的。深冬时,我们去爬圆楼的长城,偶然拍到了两只白腰朱顶雀在树林间的一片雪上吃雪。而在村庄另一条深沟的蓄水池旁,还见到了两只北朱雀。白腰朱顶雀头顶的两抹朱红,配着它们蜜蜡色的喙与白褐色相间的羽翅,就像一面面小旗帜,在冬日的树林里鸣叫着穿行。北朱雀雌鸟的胸部有粉红色的纵纹,让人能从黑褐色的树枝上快速找到它的位置。老峪沟中心小学的谢老师,专门带领山区的学生们拍鸟识鸟,并参加了市区的鸟类组织,是位鸟类专家。谢老师说,这两种鸟他在老峪沟地区没有见到过,并让我记录好拍摄的地点和时间。
园子里的两个水缸在春天里晶莹闪烁着。每年都是如此。今年却有更多的故事发生。这两个水缸是我们从山那边属于河北的横岭村买过来的。都是以前农民家里过日子的容器,用以储存粮食、清水,腌酸菜、咸菜。我们买过来,放在花园,就顺便把以前的日子也放在了花园里。每当歇息时,看着这些缸,好像以前的岁月又回来了。一位小姑娘,放学归来,走过回家的大缓坡,小姑娘口渴了,进门第一件事就是从水缸里舀一瓢清水一饮而尽,然后再抿紧小嘴把书包放下,就又跑出门外不知道到哪里野去了。水缸里的水永不枯竭,家里无论谁回来了,缸里都有水。水顺着山峦、长峪城水库、引水渠、水井、水桶、水缸、水瓢、热锅、贴饼子、食道、血液、土地、树林这样的道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走回来,水怎么会枯竭呢?水库、水井、水缸里的水就像是大小不一的泉眼,不断地有水涌现出来,滋养润活着村庄里的人们。
4月4日,夜间气温很低,低到冰点以下。清早起来,二哥说,水管子又冻了。白天的气温都升到零上8到9摄氏度的样子,夜里气温又低至冰点!吃完早点,拿起相机,去花园。果真,花园里裸露在外的水管子尽头也冻了。只是没有冻实,我们继续放水,一下子就把那些冰给冲出来了。8点32分,一只褐色的红眉朱雀雌鸟来到冰水旁边。过了一会儿,一只黄色的金翅雀也来了,它们探头探脑地品饮着,听到一点动静,就迅速地飞走了。冰雪在鸟们的心里是贴心的,在整个没有流动水源的冬季,只有山峦阴坡丛林里的积雪可以供鸟们食用。
初春的树上没有叶子遮挡。鸟们的行动轨迹清楚得很。翅膀的扇动和鸣叫,都可以让我判断出,它们离我还有多远,或者是否来到了我的身边。园子里的其它活儿,都不重要了。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离水缸很近的地方。仅三天的时间,不断地有三道眉草鹀、棕眉山岩鹨、黑头鳾和褐头山雀,起起落落在水缸的缸沿上。鸟们都是机灵鬼,在稳稳地落下前,树枝上探明虚实是必须的。这就为我的拍摄争取了时间。树枝上、缸沿边,停留、张望、低头,两只鸟互相对视,一个个精彩的瞬间,来到了眼前,来到了花园里。整座花园都被小鸟们初春的撩拨摇晃而又颤抖着。早春的村庄,村民们还没有开始更多的劳作,也没有村里集体绿化美化的植树活动。鸟们要寻找水源,就只能来这花园里。这并不是我的先见之明,而是鸟们的集聚,让我如梦方醒。水缸里的水为我的拍摄计划赢得了先机。水缸里的水像乳汁一样让村庄里的鸟们成为了一家人。
4月11日,园子里的山杏花盛开着。花瓣星星点点地飘落在水缸里。园子里越加热闹非凡。红眉朱雀的雄鸟,被雌鸟带来。红眉朱雀的名字才名副其实。红眉朱雀雄鸟眉纹、眉脸、脸颊、胸及腰都是鲜明的淡粉色。特别是眉部一道淡粉色像人一个手指肚顺着眉部向脑后涂抹而去,稳重醒目而自由。戈氏岩鹀一人而来,是位孤独的行者,它与三道眉草鹀很像,但戈氏岩鹀的胸部昂扬着大块的灰色。一只红眉朱雀雌鸟正在缸沿的一边喝水,另一只则来到缸沿的另一边。后来的这只一看有同类在此,就欢快地顺着缸沿移动脚步来到那只的旁边,用肢体和眼神打着招呼,最可爱的是两只红眉朱雀雌鸟喙对喙地亲吻了。“咔嚓”一下这一幕被我的相机定格。我的心顿时醉了。同性鸟的私密举动比人还大胆。黑头鳾和褐头山雀,都是两两的飞起飞落。黑头鳾像是一匹小黑马,它的头部中间黑黑的,与它黑色的长喙相连。黑头鳾站在缸沿上。它喝水时昂起头,一口水在它嘴里瞬间被拉长,像甜润的一条小小而又隐秘的溪流流进黑头鳾的心田。这样的好景并不长。12日下午,不知道是谁家的蜜蜂们慢慢占据了水缸的整个缸沿,鸟们几经接近,都败兴而返。
接下来的几个周末。我只能零星地寻觅和拍摄了。村庄里的农事多了起来,也就意味着鸟们的水源多了起来。而我花园里的这两缸水,就只为满足鸟们的不时之需了。蜜蜂贪吃,缸里会随时出现蜜蜂的尸体。每个周末回去,我都得把缸里的水清掏一遍,以备给鸟们准备清洁的水源。它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也许不知道,但它们总会回来。就像我一得空或者是内心一焦渴了就会回到家乡一样自然,因为那里一直有滋养我的水源在缓缓地流淌着。在这一点上,鸟与我是相通的。
花园里都是山里集聚的野花。它们安静地在地里生长,花开花落。一年四季都是我的陪伴者。现在村庄里的鸟也不断在这里聚集。相对于花草而言,鸟们是村庄里的天使。它们天天鸣叫着歌唱着,毫无倦意。关键是它们的歌唱断断续续、若隐若现。有时候在清晨的窗外,有时在黄昏的远山;有时在槐树上,有时在榆树上;有时候在鸟们的嘴上,有时候在人们的心里。鸟们隐蔽的身形里会不时发出明亮的鸣叫,这些鸟鸣就像是蝌蚪般的音符跳荡在村庄里的山坡和树枝上,不时而又持续地给太过宁静的村庄增添喜悦、悠远、思念、怀想的花环。
5月16日,铃兰还在开放,今年的花更少了些。金翅雀来了,咕叽咕叽的。它落在了玫瑰的枝条上。玫瑰的枝条满身是刺,也不知道它是怎么选择的。落稳还不被扎到,许多鸟都有这种本事。玫瑰的刺防人却不准备防鸟。园子里的萱草开了一枝。芍药还在含苞,小花溲疏也快开放了。黄精长到了17层。5月24日发现一种新鸟:乌鹟。它有明显的白色颈环。一只白头翁又在槐树的固定枝杈上鸣叫,还不断地玩耍自己的羽毛和尾巴。我也要爱惜自己的羽毛,珍惜自己文章中的一字一句。6月6日长尾雀的雄鸟机警地站在花园的杏树上,它是奔着树下的水缸而来。6月14日,几只暗绿绣眼鸟在花园密实的榆叶间捕食耍闹。
鸟们有许多非正式的名字。褐头山雀叫“唧唧鬼子” ,嗓子眼唧唧个不停。暗绿绣眼鸟俗称“白眼圈” ,它的眼圈整体白色并有一定的宽度。黑头鳾的别名叫“贴树皮儿” ,表明它是唯一能够头向下尾朝上往下爬树的鸟类。银喉长尾山雀是小型雀类,俗名“团子” 。它长长的尾巴是身体的一半或者还多一点,像小球一样飞跃滚动在灌木丛中。“团子”还是罗马尼亚的国鸟。
短短7个月时间,我耗费心力体力,识别了村庄及附近区域近20种新的鸟类,填补了我对村庄认知的空白。这是一幅飞动着的图画,这是我喜爱村庄的有力证据,也是我喜爱村庄的深刻表白。爱从来不是一句空话,爱需要坚强而有力的表达,把爱的鸣叫像鸟一样变成常态,让人听得见,看得见,摸得着。
鸟类是村庄里生活着的另一群人。它们在空中行走,人在大地上行走。村庄里的鸟们与村庄里的人们同居着。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想离开谁。
(作者系北京市昌平区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