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份,终于去了趟福清。说“终于” ,是因为知道这个名字起码三十年了。关于福清这个地方的各种传闻不绝于耳,印象中,福清起码是个大地方——一个大于福州的地方,但福州人肯定不以为然,他们用行动粉粹我的想当然。比如,从福州到福清车程不过一小时左右,著名福州籍作家林那北是第一次到福清,同行的另一位福州籍美女、海峡书局社长林彬也是第一次到福清,灯下黑,不奇怪,往往都是这样,近在咫尺和交通便利的地方容易被忽略。比如我这个芜湖人,近在隔壁的安庆,也是去年春天才填了空白。
福清枕山面海,行政结构上只是福州的一个区县,但因为福清港重要,福清也跟着早早地集聚了人气,在历史上出过大名,并因此产生了著名的光饼。光饼,极普通的一种烧饼,表面光溜溜的,连芝麻都不撒几颗。炭炉烤饼是传统做法,过去沿街都是,不是稀罕活,技术也不难,原理同今天流行的电子烤箱,高温,慢烘,味道确实酥脆,可以约略体尝谷物的原香,但也不至于美味到位居福清美食头牌。说实话,福清当地人对于光饼的热爱超出预料,不过从这种热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比如一种珍惜食物的趣味。在福清吃光饼或者买光饼,不是想吃就吃想买就买,据说,只有在上午,而且是在特定的店面才可以买到。这些店面通常是家喻户晓的老店面。老师傅说,一炉最多也就贴三百块饼,一上午两炉饼顶头了。过了点,想吃?没地儿卖。这像饥饿营销,但我相信,是传统习惯。想起去年在兰州,也是这样,陪同的朋友说吃牛肉面必须早起,耽误到中午或晚上,正宗一点或有点名气的牛肉面馆都关门歇业了。定时,定量,也算一种定食吧。那天在福清,我们是挨到下午才被东拐西拐地带到一条老街,青石板的地面,散散淡淡的门脸和住家,理想中的老派生活场景,但是,没有想象中的沿街的光饼和洋溢着的饼香。幸亏带路的人聪明,去之前就特意跟其中一个老师傅打好招呼,我们到时,老师傅正领着隔壁三个邻居赶做面胚,上午的饼早就卖完了,基本是预定。他们一边捏,一边调笑,闽南话,我们听不懂。老师傅壮实,像练家子,点火、燃炉、贴饼,一整套高温下的体力活,没点儿技术和力气,恐怕是应付不了的。光饼出炉了,加了馅,是改良光饼。确实香,满足了口腹期待。过程不说了。通红通红的炉火和老师傅流畅优美的动作,让大家感叹了半天,拍了不少照片,甚至七嘴八舌地给老师傅出主意,怎么改良,怎么卖得更多,包括网上营销。光者,戚继光也。当年戚继光在东南沿海抗倭,作为港口的福清是戚家军休养生息的落脚点。食物给养成为武装军队最大的政治。光饼应运而生,并借助历史人物和传说流传至今。说者热闹,被讨论的人风轻云淡,没当回事。人家几百年来就这样不紧不慢有时落后有时超前地生活。
说实话,各地应该都有类似的食物以及衍生的传说,只是在不停地往前走的时间里,许多渐渐地被抛弃、被遗忘。如果还能被记住,还在今天的食谱里,一则说明这种食物本身不难吃,食材也比较容易获得;另一则说明生活的传统没有丢失。光饼在福清的待遇,大概属于后一种。在福清的海边,我吃到了有生以来最鲜美的海鲜:从海水里捞上来后立即下锅,至鲜,也就至美。福清也是客家菜的大本营之一,好吃的东西很多,出身和品相都比较简朴的光饼受到礼遇,这使我意外。包括老街上从从容容的生活态度,包括方言,在信息交流通畅的今天,还能保存得比较像样,从从容容,新旧不扰,这大概是包括广东、福建在内的整个东南地区的特点。今天的福清,生活水平不低,信息也不闭塞,但是从目前的文化保存来讲,比许多地方都要做得好。
福清黄檗山的万福寺,对于禅宗黄檗宗的各种信息保存也是一证。17世纪,隐元大师从福清出发,东渡日本,在日本不仅传播黄檗文化,还带去了先进文化和科学技术,对促进日本江户时期经济社会发展起到重要作用。从此,黄檗文化在日本广为流传。2015年4月7日,黄檗文化促进会福清总会在福清成立,地址设在福清城里一个漂亮的小洋楼,资料馆,陈列室,等等,一应俱全。城外鱼溪镇梧瑞村的万福寺,又名黄檗寺,始建于唐德宗时期,明代被倭寇焚烧后。眼前这组古建是明崇祯十年隐元大师在原址主持重建。随后,也即清顺治十一年,应日本长崎崇福、兴福等寺邀请,隐元大师带领30个弟子东渡,后在京都宇治建造了一个同名“黄檗山万福寺” 。同名的拷贝使用,是中国古人的习惯。比如苏东坡是水利学家,地方为官时常带人疏浚河湖、修筑长堤,以至于呆过的杭州、颍州和惠州后来各有一条苏堤和一处西湖。有的西湖出名了,就成了大西湖,不出名的则成了小西湖。黄檗山万福寺在日本的同名引进,既是中华文化传播交流,也折射出福建华侨身上执着的思乡念旧之情。
单位里曾经有位前辈是印尼归侨,福清籍,我们都叫他老朱,业务能力极强,人也好,喜欢喝几杯,经常自己掏钱带着大伙儿到处吃好吃的。福清今天的出名,是因为富足,其综合实力名列全国百强县,经济实力、科技创新能力、生态环境都可圈可点。早些年,福清的出名是因为贫穷,山多,地少,人多,吃饱肚子成问题。福清临海,因此,早期福清人为了生存,纷纷出海,到东南亚,甚至到欧洲美洲谋生。在外面挣了钱,改革开放后又回到福清投资,同事老朱的父亲就是这样去了印尼,到了老朱这一辈,年轻时回到了祖国。也就是通过老朱,我知道了福清这个地名,从此认识了好些个福清人。印象中,福清人,应该都像老朱一样能吃、会吃,吃到兴头上还会用闽南话唱上几句,几乎都有豪爽、外向、勤劳的个性,风格迥异于全国其他省份不说,与周围邻居也不大相同。
为什么会不同?想来想去,是因为福清不是一个没有积累和底蕴的港口、码头或渔村,再早些年,或者说最早,福清的出名是因为历史文化丰厚悠久,福清人在骨子里是崇文好学的。从前是这样,今天似乎也是这样。
山水养眼,文化养心。虽然今天的福清人富了,更有钱了,但是福清人对于文化和文学的保守让我意外。有好去处,才好玩。有好去处,无非一是有好风景,二是有好场所。福清不大,境内地形变化多样,峰峦叠嶂,河流纵横,山水交互,从审美的角度福清的自然景观是好的。这也有点让人意外。经济发展活跃地区,往往人与工厂、与楼房争地,争来争去,绿地没了,水流断了,树林少了。福清究竟还是不一样,没有落入这个争地陷阱,山清,水秀,街道不宽,老房子还在,甚至连人家门前搭建的花坛瓜藤兀自生长、欣欣向荣,而不是高楼林立、千城一面、随处可见的福清。老的传统的生活方式和新的时代并存,得益于一种文化的保守和自在性。正是这种文化的自在性,让福清具有了不一样的魅力。
文化哪有什么神秘呢?无非是人们生产劳作的方式和日常起居生活的样式。文化养成非一朝一夕之功。从这个意义来讲,福清超出了我的预料。不仅如此,老实说,这在近年的行走中也是难得的经验,当许多文化大城名存实亡时,福清小城还能担得起文化的名义,显出大气来了。虽然只是匆匆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