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如故写《国碑》
栏目:悦读
作者:徐剑  来源:中国艺术报

《国碑》 一半 著

浙江教育出版社 2020年3月出版

  《国碑》是一部很久以前我就想写的书。

  那一年,我在采写王临乙和王合内的故事时,因了王临乙是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之一“五卅运动”的设计者,彼时就萌发了要把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背后故事写成一部皇皇大书的念头。一念起惊涛骇浪,然世事繁杂,遂将书写执念雪藏了二十年有余。2018年初秋,我将入下姜村采访,在古临安城里,与浙江教育出版社总编周俊把酒言欢,话题从大山水写作忽而发散至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选题。那天晚上,周俊与我几乎是在同时说出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七个字。选题策划有了,周俊原本属意的写书人选是我,但我手头有南海填岛之《天风海雨》和全面反映习近平总书记及浙江五任省委书记在下姜村蹲点的《牵挂》 。周俊嘱我推荐一个人选,遂将已经与我合作完成《云门向南》的学生一半隆重推出。

  一半,原名李玉梅,山东省东营人氏。

  相识很偶然。那是2017年秋,家母仙逝,情绪和心境失落到冰点。给母亲“守七”完毕返京,不久便接受了文艺评论家李炳银的邀约,前往黄河入海口参加报告文学高端论坛。首都机场起飞,空中飞行一个小时,便抵达了东营悦湖书院。李玉梅作为论坛工作人员在报到处迎候,热情周到,不卑不亢。

  那次的报告文学高端论坛上,我作了题为《新时代主题书写的嬗变与前瞻》的发言,以我正在写作的《天风海雨》为例,强调报告文学作家起码要处理好三个关系:新时代与风神韵、表扬稿与黑白灰、文学性与信达雅。当我讲到“天鲸号”上的大厨陈济元被一艘登陆舰送回岸上参加儿子的婚礼时,感叹人性之悲悯,几近哽咽。李玉梅后来告诉我,她在一旁听课时被这个故事感动得泪流满面。虽未相互熟识,但已然有了文缘,皆因彼此相似的文学观与文学判断尺度。

  返京后,陆续收到东营部分文学爱好者的习作,他们信任我,请我把脉问诊。其中,不乏惊艳之作,尤以李玉梅的散文《透明的金鱼缸》 、小说《被帕卡带走》让我印象深刻。这个籍籍无名的文学白丁文笔老辣,叙事张力极强,颇具为文的道统、法度和古韵,字里行间与我所追寻的中国气派和中国风格有几分相像,便起了收其为徒之意。彼时的李玉梅正在天津大学文学院进修,而我恰好要去天津葛沽镇采访百年宝辇,遂将宝辇选题作为收徒考试。采访了两天,一周后,她便交了作业,一万两千字的初稿,我略加改动,此文后来发表在《中国作家》 。事实证明,李玉梅果真孺子可教也。我书写火箭军前世今生的长篇报告文学《大国重器》在《中国作家》全文刊发时,让其为我写篇作家侧记,这一次李玉梅亦没有让我失望,以一篇《红尘有徐剑》再次证明了她的实力。

  2018年春节,我回昆明老家过年,云南作协主席范稳兄让我召集几位报告文学作家走笔云南,指定由我来写“云南面向南亚东南亚辐射中心建设纪实” 。彼时,我的《天风海雨》正在赶进度,征得范稳同意后,便邀李玉梅作为助手,协助我完成云南的项目。行走云南,采访途中我倾囊相授,教她如何挖掘故事和细节,如何结构书稿,彼悟性极佳,一点即通,上道很快,且很刻苦,每天晚上都将采访笔记整理出来,将白天访谈到的细节、情节一一罗列,及时与我讨论。待其完全适应后,我便自滇返京,李玉梅在其先生的陪伴下迤逦于云南道,纵横于云之南广袤的山野与天空。前期采访完成后,从盛夏到深秋,历时四个月,师徒二人四手联弹,完成了《云门向南》的书写,2019年3月付梓出版。收到样书后,李玉梅把自己的第一本书敬献给了她的父母。经此一役,我相信李玉梅完全有能力胜任人民英雄纪念碑选题的写作。

  于是,李玉梅在其先生的护佑下,去虎门,入金田,下武昌,上金陵,过大江,进大上海,返青岛采石场,清明节到北京祭拜林微因,南下北上,一路走来万苦千辛,点灯熬油向黑夜要时间,终于将《国碑》一书如期完成。李玉梅请我作序,且我也自认为自己是作此序的不二人选。

  我观《国碑》 ,通篇透着正大气象。正大者,上古之风也,那是一口深深的文化、思想和精神之井,它深凿于春秋战国时代,始于诗三百,积淀了老聃、孔子、庄周的先哲之思、之语,铸造成了中国历史、哲学、文学和美学的道统和法度,它颐养着中华五千年,丰润着千载世界。 《国碑》的时间跨度自1840年起,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年,百余年的历史时空,一个经历千载兴衰、沉浮、荣枯的民族和国度,迎来东方晓唱,雄鸡一唱天下白。人民英雄纪念碑初成,耸立于紫禁城门,巍然京畿彩云间,镶嵌于中华民族的心脏上,其碑心石材取自青岛,从鲁地而来,为的就是雕塑正大气象,将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的苦难、屈辱、奋斗、牺牲、荣誉、尊严皆勒石其上,东方伟人龙飞凤舞的狂草跃然石间。李玉梅的书写,清晰地勾勒出了这种思想源流,以正大气象之势贯穿全书,其气,其势,犹如平地一声惊雷,更似沉沉夜幕之中的一道闪电,这种思想光芒使得《国碑》一书成为信史、青史、心灵史。十几万字的体量,如此之轻,又如此之重,纸落云烟,白纸黑字建构了一座祭祀中华民族英勇顽强、慷慨悲壮的灵位、丰碑。

  我赏《国碑》 ,大与小的视角相彰映照。毋庸置疑,关于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文学叙事,本就是一部大历史、大视角、大鸿篇。百余年间,关于这一历史时空的文学、史学著作汗牛充栋,竞相绽放,是中华民族争取自由独立和解放的宏大叙事。从平民视角、小人物视角切入,这是李玉梅的选择,她没有以大见大、以宏壮丽、以阔示雄,而是选择了一个小视角,一种私人叙事,以女性视角来透视这段轰轰烈烈的大历史,面对无名逝者和英魂,掬一把女人的悲悯泪,献上心香一瓣。于是,在《国碑》中,便有了不同以往、不落窠臼的书写:在虎门,一个军嫂,一个女性看庙人,七星灯闪烁,线香浮冉,林则徐、关天培等远逝的忠魂向我们走来,天若有情,应泪涕横流化作倾盆雨。第二幕,李玉梅与两位打工者拼车同行去金田村寻访那群落第的举子,他们犹如一团荒火,烧毁着城郭与宫殿,由此引出一个长久以来的诘问:如何对待寒门学子?如果阻塞了寒门学子的上升渠道,历史是否会重演?对辛亥革命的书写,从黎元洪的“黄袍加身,红楼逸梦”入笔,同样也是小视角远观大历史。五卅运动的“一个电报员之死” ,角度选取非常巧妙,显微放大了一段红色运动,以小见大,以小示阔,以小人物来展现大历史,既符合文学的创作规律,同时也实现了《国碑》 “写一部属于小人物、属于大众国民读本”的选题策划预期。

  我品《国碑》 ,深感结构之精妙上乘。对于一个时代、和一个民族及国家的文学叙事,自然是纷繁复杂,这样的一部书,在结构时,面对众生芸芸,时代巨变,最好的结构和书写是以简单化繁复,以澄清见浑浊,以简洁解纷乱,此乃中国哲学之妙门。李玉梅在《国碑》中一路寻找民族和事件的图腾LOGO,一步步理清纷乱世界人与事的本质。她以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建筑结构作为《国碑》的文学结构,全书分三卷,上卷为大须弥座,全景铺陈八块浮雕,以“烟销云未散”“向天国要太平”“首义之区,民国之门”“新青年、新旗手”“中国大革命的序幕”“军旗升起的地方”“一场持续十四年的战争”“钟山风雨起苍黄”为题,将影响中国近现代革命的大历史事件悉数囊括,构成了《国碑》的坚实底座。中卷为小须弥座,深度阅读林徽因,工笔描摹一个真实的民国红颜。下卷碑身巍峨,则是一部国家记忆,从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石开始,到梁思成方案确定,而后又去探访碑心石出产地,拜访能工巧匠,唏嘘曲阳石匠今安在。李玉梅坦言相告,说她的《国碑》结构灵感脱胎于我的《大国重器》之结构,但在我看来,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鉴《国碑》 ,气韵流畅语言传神。初次阅读李玉梅文字时,就是被她的语言所打动,无论散文还是小说,语言有密度有张力,行文老道,节奏感韵律感极强,深具雅正之美。最令我感到欣喜的是她在古诗词写作上的潜能,我给她开了书单,没想到只读了两本书之后,无论写古体诗还是填词牌,已然能够与我唱和酬答,其中不乏意境高古、情趣潇逸之作。李玉梅在《国碑》中探讨了“东风与西风” ,新文化运动的潮头拍击之处,摧枯拉朽,大批新文化人物仗剑执戟,以弑父阵形,全力掩杀,斩杀攻讦中国古汉语、古文学,西学东渐,以夷为师。近年来,我在报告文学的创作中,尤其注重吮吸中国古典文学精华,让语言回到中国古汉语和中国文学的高贵、典雅的叙事上来。作为我的学生,李玉梅在《国碑》中较好地完成了叙事语言中国风格与气派的书写实践。

  我读《国碑》 ,为自己的识人能力和文学判断力暗自欣慰。非虚构写作虽为舶来品,但是亦有中国坐标,编年史《左传》 、国别体《战国策》 、纪传体《史记》 ,这些皆为中国报告文学之巅峰。李玉梅在开始写作之前,有近二十年的电视记者从业经验,“记者,行者;行着,记着”是她的座右铭,媒体工作经历锻炼了她敏锐的观察力、强烈的思辨意识以及锲而不舍的求真心,这些都是一个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的基本素质。我觉得好的报告文学,除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坐标外,更重要的是具备人类意识的坐标,惟有如此,作家才会围绕着人物书写。通览一遍《国碑》 ,卷、章、节无一不是以人为本,情景交融,点线面交织成浑然一体。

  如果非要说遗憾的话,那就是我的这个学生踏上文学之路有些晚, 45岁才迈出第一步,在文学新人辈出各领风骚一两年的当下,需要不得不面对年龄的恐慌与焦虑。平心而论,李玉梅不属于生而神灵的天才型作家,也不是博览群书的学者型,她没有接受过全日制大学教育,她戏称自己是野草一样无序生长型。在我看来,李玉梅应该算是厚积薄发的生活型作家,脚踩大地,眼中有人,笔下有情。在非虚构文学创作这条路上,只要李玉梅不吹“暂停哨” ,不按“停止键” ,她一定会走得很远。对此,我毫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