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1979翻译出版外国古典文学著作目录》,扉页自题
(一)
庚子初夏,因老母生病住院,我自北京赶赴天津陪护,白天守护在母亲病榻之侧,晚间则回到天津老宅住宿。每天自医院返家,总要往返于母亲居所与我的老宅之间,顺带着也把当年寄存在母亲居所的那些旧书,陆续搬回了昔日的书房。我是上世纪90年代初离津南下移居深圳的。算起来,快三十年了。当年走得匆忙,把小书房里那些带不走的图书都委托给父母照管。父母起初在我的旧宅里住了几年,后因年纪大了,爬楼越来越艰难,就在同一小区买了一套二楼的单元,搬离了我的老宅。令我感到惊异的是,他们搬家时竟把我的几架图书都打包分装,一起搬到了新居。我是后来才听说这件事的,连声抱怨他们完全不必这么做—— “那些破书,白给都不一定有人要,你们何苦费那么大的力气,从四楼搬下来,再搬上二楼,根本不值得!书是天底下最沉的东西,要是真把你们二老累坏了,岂不是因小失大呀! ”当时,老父亲还在世,他苦笑着说:“你妈妈知道你最爱书,怕留在老屋里,没人照看,天长日久,万一有个闪失,会让你着急……”老母亲则连忙解释说,书是请来搬家的人们一起搬过来的,我们哪里搬得动啊!我望着那整整齐齐码放有一人高的书箱子,心里着实感动,同时也深感内疚——那些沉重的书箱子就好像石头一样,从此也压在了我的心头。
时移世易,光阴荏苒,转眼之间,我就到了退休的年龄。因女儿定居北京,结婚生子,我和李瑾也逐渐把生活的重心向北方转移。几年前,她就来到北京帮女儿照看孩子了,我退休后也就顺势北归。如此一来,就想把天津的老房子简单收拾一下,而那间存储着许多美好记忆的小书房,也自然要纳入我的“复兴”计划了。此次返津小住,除了在医院规定的时间里守护逐渐康复中的老母,其余的时光我就全都花在打理旧书上了——以往来津看望母亲,只想着多跟老人家聊聊天,无暇顾及理书之事;而这回老母去住院了,家中无人,倒给了我一个倒腾这些旧书的机会。依次打开尘封已久的书箱,一股旧书特有的“丛残之香”(这是我发明的一个新词) ,淡淡地飘逸出来,沁人心脾,令人陶醉。翻看着那一本本旧书,仿佛重逢故友,再晤情人。不是么?当年这些书并不旧,很多还是新书。然而,一入深宫三十载,归来已是满面尘。当我屏息静气地抚摸着她们,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怜惜和歉疚,似乎多年暌违,是我亏欠她们的一笔情债……
(二)
这些书绝大部分购买于上世纪80年代,彼时新潮涌动新论迭出,新书也是层出不穷。然而,彼时也是我的财务状况最为拮据之期,郁达夫先生有诗云:“出卖文章为买书” ,这如同是对我当时窘况的真实写照。在一本《弗洛伊德传》的扉页上,我曾写下这样一段题记:“购于天津第二届海河之春书市。时正值囊中羞涩之际,只得选书价便宜者方购之。斯册之入室,皆因此故也。 ”而这本小书的定价确实很低,只有2 . 05元。由此不难想见,当时所买的书真是“本本皆辛苦” 。
在翻看的过程中,我发现在不少书的扉页上,都留有如上面引述的那类即兴题记,这显然是我在购书之后乘兴写下的。时隔三十多年,我几乎把这些文字统统淡忘了。如今重读这些题记,宛如重温自己当年的购书之旅,顿时把尘封的记忆和远离的场景,转瞬之间又“拉回”到眼前了。这些题记清楚地记录着此册图书的购买年月和购书地点,譬如,这三本外国小说《宝岛》 《诱拐》和《伊戈尔·萨沃维奇》 ,都写明是“一九八一年一月一日,购于下瓦房特价书店” 。这就令我一下子记起了那个寒冷的冬晨,我骑着自行车从南开区老城里赶到很远的河西区下瓦房书店,专程去购买特价书的情形。那是一个难忘的元旦,寄托着当时尚不满22岁的我对新一年的憧憬和希冀。
继续翻看下去,陆续发现了更多的题记,也唤醒了更多的记忆,譬如,在这本狄更斯的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上,我记明是“购于和平路少儿书店,时在八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记于翌日晨” 。除了时间地点之外,我还写下最初浏览此书的观感:“狄更斯善作悲剧色彩浓郁的故事,然其早期作品却喜剧色彩鲜明,斯书当推代表。 ”在丁玲的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扉页上,我以隶书写下这样两行小字:“李瑾颇喜之,决计购之。一九八四、十、廿一” 。这就表明, 1984年秋天的那次购书是与新婚妻子联袂而行的。而在阿英《小说三谈》的扉页上,刚好也留下了李瑾同学的一行题记:“与军同购于少儿书店。甲子冬,瑾记。 ”这两则旧题,恰好印证了我俩在新婚燕尔之年,一道兴致勃勃前往购书的一段往事。
那次购书真是乘兴而去,尽兴而归。我记得是装了满满两大包。回到家中,我俩又一本本地翻阅品评,直到夜静更深时分。在好多书的扉页上,我都留下了当时带有亢奋情绪的笔迹:如李劼人的四卷本长篇小说《死水微澜》 、陈直的学术名著《汉书新证》以及好几本有关鲁迅研究的大部头专著,若《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 (上下册) 、 《鲁迅研究资料(2)》、《鲁迅研究资料(4)》等。在《鲁迅研究资料(2)》的扉页上,我在题记中写道:“此鲁迅研究资料,为七七年出版,内部发行。内收有张春桥、江青三十年代文字,今已难得一见耳。”
当我翻到一本《1949 - 1979翻译出版外国古典文学著作目录》时,扉页上自题的一段话,不禁令我怦然心动:“卷帙浩繁的外国著作,毕其生亦未可尽睹。今得斯目,得以窥端倪也。他日或可尽量多读一些,斯时也许可以对照书目,心明眼亮,不也是一大乐事吗? ”这段话让我忆起了彼时对这本目录的特殊感情——毕竟,我没上过大学,又不通外文,没人告诉我哪些国家在哪个时期诞生了哪些名著,更没人指点我哪些外国名著值得一读,甚至连好多外国的人名、书名,我都无从知晓。而这本目录书,恰如一个向导、一个路标,给我导引出一个粗略的脉络,让我得以“按图索骥” ,一本本地将有缘遇到的外国文学名著陆续收入囊中。因此,我对这本貌不惊人的小册子一直心存感激。那次买回那么多书,我都没包书皮,唯独这本小书却精心包上了书皮,可见对她的加意呵护。
(三)
我的书扉题记,并非刻意而为。一般而言,总要三个机缘齐备,才会题跋一番:一是某次购书数量多,品质高;二是当时兴之所至,不挥笔不足以遣兴;三是碰巧又有闲暇时间。实在说,这三者齐备的机会并不多。如今,当我重新翻阅这些旧书之时,发现这些题记主要集中在三个年份,即1981年(下瓦房书店) 、 1984年(和平路少儿书店)和1986年初冬。而1986年的那次集中购书究竟是在哪家书店,诸多题记均语焉不详,看来已无从稽考了。
不过,单从题记来看,这次所题的内容却格外有趣。譬如,在《范成大佚著辑存》的扉页上,我的题记是:“余购得范石湖集两册,今又得此本,或可聊谓:范氏之诗文尽入吾囊中矣。 ”瞧瞧,彼时那副洋洋自得之态,简直活现于笔端。在一本《征农文艺散论集》上,我的题记颇有点“大不敬”的意味:“夏文多绝对急进之论,斯籍极少有人问津。然念及集中有数题杂文,故权存箧中。 ”此段议论是否停当姑且不论,单是那种臧否直言的锐气,如今怕是早已消磨殆尽了。
最有趣的题记,出自那本《郑振铎和儿童文学》的扉页上:“为我小女乐乐购之。不知何日方可捧而读之,或可为我妻读而述之,以慰童趣也。侯军记于八六、十一、十七,时初为人父,小女在旁咿呀而泣,如天国之声耳。 ”一算便知,当时女儿出生才三个月,我就开始为她买书了。倏忽三十多年后,重读这些文字,不禁顿生今夕何夕、恍若隔世之叹——如今的乐乐,已是一名大学教师,而她的两个女儿整天都在围着我绕膝玩耍,大的五岁,总是缠着我讲故事;小的半岁,与当年“咿呀而泣”的女儿相差无几。反观题记之人,却已年逾花甲,双鬓飞霜了……
手捧着这本旧书,我戴上老花镜,凑到台灯前,细读书中的目录——兔的幸福、怪猫、老狗、竹公主……哦,应该都是好听的童话故事,自忖:这书要带回北京,正好给多多讲一讲——成天让我编故事,哪里编得出来呀,有了这本书,就足以“抵挡”一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