浒崦戏台
当眼睛开始干涩,听觉逐渐敏锐,就连从邻家传来的细微鼾声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又一个不眠之夜已经悄然而至了。失眠是个奇怪的东西,别人什么样我不清楚,就个人而言,虽然它也会让我在第二天像害了病似的头晕眼花,全无精神,但不幸中的万幸,此时此刻的我却思如泉涌。“不如写点东西吧! ”我暗自思忖……
假使我没猜错的话,“补习” 《中国手作》这部纪录片恐怕就是让我一整晚都心绪难平的原因。 《中国手作》于2018年9月在央视纪录片频道首播,第一季共5集,每集25分钟,主讲各种中国传统木作手艺。由于题材新颖,制作精良,一经播出便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和一致好评。
说起这部纪录片,我和它还多少有些渊源。记得大概是在2017年初,由于机缘巧合的关系,节目组的一位编导找到我,想让我帮他们推荐一些国内最具特色的木构建筑,作为《构木为巢》一集的拍摄选题。我本以为需要经过一番冥思苦想才能想出个点子,可片刻之后我便脱口而出:“你们就去拍乐平古戏台吧! ”答复的速度之快让我自己都颇感惊讶。
对大多数人而言,乐平可能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但对我们这些搞古建和非遗的人来说,那里却大大的有名。乐平地处江西省东北部腹地,隶属于景德镇市,自古就是物阜民丰,人文昌盛之地。由于是赣剧的重要发源地之一,所以传统戏剧艺术在当地有很深的文化积淀。“深夜三更半,村村有戏看,鸡叫天明亮,还有锣鼓响”的民谚便是乐平人痴迷戏剧的真实写照。也正是出于这种痴迷,乡里间才会不吝重金,广筑戏台。时至今日,在这座面积不足两千平方公里的县级市里,依然分布着四百余座传统戏台,乐平也因此获得了“中国古戏台博物馆”的美誉。
在历史上,乐平的戏台不仅数量众多,而且种类也曾十分丰富,庙宇台、会馆台、祠堂台、万年台、宅院台,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不过由于历史原因,如今留存下来的就只有祠堂台和万年台两大类了,但其中依然不乏建筑精品。
所谓祠堂台就是依祠堂而建的戏台。与国内其他很多地方一样,在乐平的乡村里,村民大多聚族而居,因此祭祀共同祖先的祠堂也就成了全村最神圣的建筑。乐平人生活富足,且戏瘾极重,所以只要逮着个由头就会请戏班演出。慢慢地,既具观赏价值又富教化功能的传统戏剧,便和庄严肃穆的祠堂结上了“姻缘” ,依附于祠堂的戏台也随之应运而生了。
乐平的祠堂台又有单面台和双面台之别:单面台位于祠堂院落的最南端,坐南朝北,面对享堂。院落两厢为看楼,相当于今天的VIP包厢。用于演出的舞台通常高出地坪1至2米,面向祠堂的一边为表演区,面向大门的一边为后台。前后台由木板相隔,隔板两侧设“出将”“入相”供演员上下场之用。此类单面台大多兴建于清中期以前,是乐平戏台的早期式样,主要供宗族内部使用,外姓人一般不得进入。双面台,又称“晴雨台”或“鸳鸯台” 。它由单面台演变而来,是乐平最具特色的一种戏台。与单面台相同,双面台同样坐落于祠堂院落的最南端。它与门楼合二为一,原有的入口门道被移至戏台两侧。双面台与单面台最大的区别在于它把后者的后台部分彻底敞开,形成面向祠堂门前广场的、开放式的主戏台,亦称“晴台” 。而原先面向祠堂内部的戏台依然保持原貌,称作“雨台” 。
乐平戏台上的各类木构件,大到梁柱檩枋,小到斗栱雀替,凡露明之处,均不吝工本施以雕刻。乐平的木雕风格吸收了皖南与江浙木雕的精髓,题材之丰富、工艺之精湛都让人啧啧称奇。而且所有木雕表面均敷金施彩,用金量之大,效果之华丽亦叫人过目难忘。不仅如此,乐平工匠还把专属于皇家建筑的藻井引入戏台之中。穹隆形的藻井不但进一步增强了戏台的华丽程度,而且还有助于改善声学效果,让哪怕是最后排的观众也能听清赣剧唱腔的抑扬顿挫、字正腔圆。
尽管乐平古戏台有诸多优点,但我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将乐平古戏台推荐给《中国手作》栏目组,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和其他文物古迹不同,直到今天,乐平古戏台依然在当地扮演着传统文化传播者这一重要角色:逢年过节,一出出讲述忠孝仁义礼智信的梨园大戏依然在古老的戏台上上演;与营建戏台有关的各种传统知识、技能也在无数次修缮和新建工程中被一代又一代的匠师完好地传承下来。在外来强势文化的冲击下,乐平人依旧能不忘本色,执拗地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这实在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
我与乐平结缘大约始于2013年。当时,地方政府正计划选送“乐平古戏台营造技艺”这一项目,申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由于工作关系,我与几位同事受邀前往乐平,协助他们完成申报材料的前期整理。我们当年的乐平之行是在端午前后,头几天的工作以考察古戏台为主。头天上午我们先后考察了三四座戏台,其中的重中之重是位于双田镇横路村的横路万年台。这座戏台始建于清道光年间,四柱三间五楼式,整幢建筑下盘沉稳,翼角轻灵,气韵古拙又不失华丽,是一座艺术品位极高的戏台。时至今日,虽然戏台上的彩绘金饰已经完全剥落,但这就和古希腊神庙上业已褪色的大理石浮雕一样,反倒更能凸显构筑物本身的纯粹之美。
中午经过短暂休整之后,我们一行便匆匆赶往畈头村,准备观看即将在那里上演的戏剧表演。演出预定下午2点开始,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段。再加上6月的江西已经进入雨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让人倍感胸闷的溽热气息。在等待演出开场的短短十几分钟里,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放大镜下的蚂蚁,在滚滚热浪和耀目的强光下无以遁形。周围的空气又湿又粘,身上的背心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层白花花的汗碱早已爬上肩头。“在这么热的天气里,真的会有人来看戏吗? ”我不禁开始有点担忧起来。
2点刚到,一阵清脆的鞭炮声过后,热热闹闹的大戏正式开锣了。让我颇感惊讶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戏台前的广场上真的聚集了不少观众。男人们打着赤膊,女人们举着阳伞,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兴致勃勃地开始看戏。在这些观众当中有不少都是衣着时尚的年轻人。通过交谈我发现,与很多大城市里的同龄人一样,他们也都是时下流行文化的拥趸,对好莱坞电影、日本动漫和各种综艺节目全都如数家珍。同时由于打小儿就在村里看戏,所以对流行文化的喜爱丝毫不妨碍他们成为实打实的戏迷。看来,乐平传统戏剧之所以能在外来文化引领风潮的今天依然饱含生机,拥有深厚的文化沃土正是关键所在啊……
告别畈头村闹哄哄的表演,我们终于迎来了当天考察真正的高潮——前往乐平最负盛名的浒崦戏台,赏建筑,看大戏。浒崦戏台位于镇桥镇浒崦村东北,周边一派田园风光。在乐平现存的四百余座戏台中,虽然它的始建年代不是最早的,体量也不是最大的,但因其具有无出其右的艺术价值,故而享有“乐平第一戏台”的美誉。同时它也是当地唯一一座被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古戏台。浒崦戏台依程氏宗祠——名分堂而立,是一座祠堂双面台。据《浒崦程氏宗谱》记载,名分堂建于清嘉庆二十二年( 1817年) 。祠堂面阔14 . 9米,进深31米,整组建筑由戏台、边门、看楼、天井、耳门、正堂、寝房、陪房等构成。
戏台位于祠堂南端,面俯一片广场。道光十二年( 1832年) ,即祠堂落成十余年后,由村人集资筹建,历时三年而成。浒崦戏台的造型采用中国古典牌楼式样,立面为四柱三间三楼式,比例合宜,端庄俊秀。其屋面采用歇山顶,由繁密的斗栱层层托起,飞檐翘角,轻灵飘逸。虽然同处一个屋檐之下,但戏台的晴雨两面却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风韵:晴台一侧,梁柱上遍施雕刻,题材从祥云瑞兽到历史典故无所不包。这些细密的木雕气韵生动,刀法遒劲,通体敷金,其间还用晶片予以点缀。它们与造型舒朗的建筑相辅相成,共同营造出一派金碧辉煌、雍容华贵的气象;雨台一侧,因左右次间和两厢看楼衔接,故人们只能看到戏台明间的模样,而无法观其全貌。雨台的梁枋虽也精雕细刻,但在装饰上比较克制,只在关键部位作点睛之笔,因而总体给人一种收放自如、艳而不俗的感觉。
随着夕阳西下,逼人的暑意终于有所收敛。就在我们刚刚吃过晚饭,正坐在名分堂里闲聊的当口,乐平赣剧团到了。于是,前一刻还在充当餐厅的祠堂,立马摇身一变成了后台。剧团的演员都很专业,此时不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化装,就是躲在僻静的地方吊嗓子。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剧团的女孩子们本就青春靓丽,略施粉黛之后就更显得妩媚动人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考察队伍里“混进”了一群手持“长枪短炮”的摄影师。他们都是当地摄影家协会的会员,因为听说晚上浒崦戏台有演出,所以特地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说是沾了我们的光,要好好搞些创作。此时,他们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演员们拍照。剧团的女孩年纪都不大,哪经得起这番惊吓,很快便逃散开来。于是,一场让人忍俊不禁的“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便在这座沉静庄严的祠堂里上演了。
说来惭愧,我之所以突发奇想,决定补写这篇本该在六年前就发表的文章,完全是由于自己被《中国手作》这部纪录片勾起了诸多美好回忆。因而满篇文字讲的都是“过去” ,而对“当今”和“未来”着墨不多。鉴于存在上述缺失,我也只好以“琐忆”一词为本篇命名了。不过文章留有遗憾或许也是好事,因为这样我便有了故地重游的理由和动力。